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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杏年有志 (第2/2页)

一个下着小雨的日子,杏年打着黄布伞去找钱悟本,想让他先垫钱,今后有钱还给他,别老在家待着虚度光阴;钱悟本苦笑着说:“还提钱呢,被学校除名,你爸妈还没责罚你,我还被罚跪一天,去军校我家也是一分钱不给。”

“那怎么办?”

钱悟本说:“想办法从家里偷点钱吧?”

“不行,偷不好,君子穷不失志。”

“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到码头上干苦力,一天也能挣几个铜板,积少成多,有几个月就能挣够上军校的钱。”

“你真敢想,你能吃得了那个苦?”

“别人能吃的苦,我也能吃!天底下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

杏年决心一下,从导士回来,就去了东街码头,找到管脚夫的老板说要来干活,老板五大三粗,面色黝黑,腰间勒一条宽宽的皮带,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肤白肉嫩,文质彬彬的杏年,伸手捏捏他的肩膀说:“这活你可干不了。”

“我能干,我个子比他还高。”杏年指着一个矮胖的脚夫说。

“你能跟他比?”老板说,“你别小看他,一百斤斤重的麻包,他一次能扛两个,你恐怕一个也起不来。”老板想了想又说,“你要来也行,我看你识文断字的,帮助装卸记账,不计件,干一天给三个铜板,行不行?愿意的话,明天就来。”

“我愿意。”杏年很高兴地说。

陈蓉听说杏年要去码头干活,头一下大了,心疼地说:“别去干那活,那活比种田还苦,一麻袋都是一二百斤,种田人扛一天都吃不消。”

“我不扛麻袋,我给装卸记账。”

蒋贤说:“去吃点苦也好,刀要在石上磨,人要在事上练,流汗不流血,吃点苦,就知道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就安心踏实念书了。”

杏年找了件旧衣服,买了双草鞋,第二天一早戴个草帽就去码头干活了。他干的是杂活,有时用藤编笆斗把散装的稻谷装麻袋,有时两个人抬一个麻袋往脚夫的背上放,脚夫每扛走一个麻袋或挑走一担,杏年就给脚夫一根二寸长的竹筹,同时在记工本上记上一笔。一天下来也累得腰酸背痛,筋疲力尽,干了两个月,挣了四块大洋。正当杏年豪情满怀,想干上半年挣到二十块大洋远走高飞时,码头老板却把他解雇了,原因是杏年太认真太实在,一麻袋就是一麻袋,有的人想多要一两个麻袋的竹筹,他不给;老板想虚报点数,从船家和商家身上各占点便宜,他又不配合,许诺多分点钱给他也不行,老板和脚夫都骂他:“书呆子!念书念傻了。”

一转眼冬天到了,西北风一刮天就冷了。过了冬至,刮了几天东北风,开始下雪,先是小雪,后是大雪,纷纷扬扬,田野银装素裹,村庄粉妆玉砌,到处是银色世界。雪停以后,太阳照射在皑皑白雪上,反光耀眼;麻雀立在枝杈上,叽叽喳喳喊着饥饿,野兔从雪地上跑过,凄凉地叫唤几声,抱怨食物被白雪覆盖,要忍饥挨饿过苦日子了;只有麦苗在雪被下窃喜,害虫在身边被冻死不少。

杏年身穿灰色裘皮大衣,头戴紫色呢绒帽子,脚穿黑色灯芯绒棉鞋,踩着积雪往街上去,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想去当铺,让人给身上这件裘皮大衣估个价,看看能当多少钱;要能当上个十几块大洋就把它当了,外出的费用也就差不多了。当铺在茶馆东边,天冷只开着半扇门,他在门口跺跺脚,进去后搓搓手、搓搓自己的耳朵,指着身上的裘皮大衣,问能当多少钱?掌柜的认识杏年,说:“你父亲来当可以,你当不行。”

“我爸不会找你的,我也不说。”

“那也不行,你实在要当,可以去导士的当铺看看。”

杏年有些沮丧,想当衣服还当不了;从当铺出来想了想,决定去导士碰碰运气,顺便看看钱悟本,看看他偷了家里多少钱,什么时候能够动身,走了几步,又转头去荆培民家,让他跟自己做个伴去导士。荆培民这时没事,在家无聊,乐得跟杏年出去走走。两个人说着话,走到铜匠店门口,看到一个挑水的小伙子,挑了一担水,站在铜匠店对门前的台阶上,前后木桶往下滴着水,滴在雪里不见了。杏年知道他是送水的,刚想问他为什么不喊门?却听到屋里传出哭声,知道挑水的人是听到哭声不敢喊门,杏年上前说:“你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给你敲门。”他走上台阶,右手拎起铁门环哐哐哐敲了三下,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三下,门吱呀一声开了,杏年吃了一惊,开门的姑娘太漂亮了,比自己的大姐二姐还漂亮,肤如雪,颜如玉,像白雪公主,水晶美人。他不由得脸红了,腼腆地说:“送水的人来了。”

“请进来吧。”  挑水汉子进了屋,趴在桌上哭的老太太止住了哭声,抬起了有皱纹有泪水的脸。

杏年不认识这母女俩,上了去居桥头的路,便向荆培民打听。

原来这母女俩是上海人,老太太的丈夫是皇塘人,叫荆满堂,荆满堂幼年丧母后,一直寄养在小姨家,小姨对他视如己出,虽然自家不富,但对姐姐留下的这个孩子疼爱有加;荆满堂十六岁那年,为了减轻小姨家的负担,到上海纱厂去当了学徒,因为他聪明勤快,学技术很快,老板夸他有悟性,几年以后荆满堂当了技师、管工,再后来,这个深得老板喜欢的年轻人就做了上门女婿。老板去世后,荆满堂继承了家业,他经营有方,纱厂布厂效益都不错。不久前,荆满堂患肝病去世,临终前交代老婆来皇塘替他办两件事:一件是拜访一下各家老亲戚,告知自己去世的消息,如果哪家有向自己借的钱,不需再还、作为馈赠。另一件是把家里的老房子卖了,卖房的钱给小姨,再给小姨留一笔钱养老。老太太母女俩来到皇塘,先把房子找到了买家,然后去导士看小姨,走到导士街上,却发现忘记带钱,情急之下看到街边的当铺,进去当了二人的随身首饰,拿了钱去看小姨。后来母女俩只顾走亲戚,错过了赎当的日期,等到前天去赎,当铺以超过赎期三天已成死当为由拒绝了,就连荆族长去说情,也不肯通融。老太太是富婆,为何为不能赎当如此忧伤呢?原来老太太的三件当物,有两件价值连城:一只簪子,据说是明代江南首富沈万山家眷所用之物;一只钻戒是宫中流出的皇家用品,荆满堂花了千两银子才买下来赠与妻子的,那附在首饰上的情感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女儿荆芳菲摘下的一对翡翠耳环,是自家的传家宝,姥姥给母亲,母亲传给她,,也是无价之宝,当时当铺只给了二十块银元,老太太想反正是要赎回的,也没有过多计较,现在赎当无望,老太太万分悲伤,哭了好几天了。

杏年气愤地说:“当铺这不是明抢吗?去县衙告他。”

“白纸黑字有字据,当铺也有当铺的规矩,官司打不赢。况且开当铺的都与官府勾着,有的当铺就是官府自家开的,有事儿官府都是帮着当铺压当户,你怎么去打官司?去年吕城当铺的事,你没听说?”

“听说了。”杏年说。

去年直奉军阀大战,奉军马玉仁残部东撤时一路抢劫,吕城正兴当铺被抢劫千余元现钞,但老板郑项生谎称当铺所有财物都被抢光,暗中却将大量当物转移藏匿。当户们发现后,联名去县衙告当铺,县知事收了郑项生的贿赂,最后以“当铺被抢属实,属不可抗力”,判定当物损失不予赔偿,当户白白受了损失。

荆培民说:“当户斗不过当铺,只能吃哑巴亏。”

“这母女俩太可怜了,能帮帮这母女俩就好了,当铺欺人太甚,白白占了这个大便宜,可恨!”杏年愤愤不平地说。

二人踩着雪说着话,走到了居桥头的砖窑边,荆培民说要拉屎,让杏年在窑洞外等他;他刚进去一会儿,就提着大裆棉裤,惊慌失措的跑了出来,很是惊恐地说:“里边有死人!”

“有死人?大白天死人怕什么?进去看看。”杏年说,他在前,荆培民心有余悸的跟在后面,窑顶上方的方洞有阳光射进,照亮了灰黑的窑洞,地上有破砖碎瓦和一些稻草,洞门左侧地上有张草帘子,草帘上躺着一个死去的老太太,头发花白散乱,上身穿着露出棉絮的破棉袄,下身穿单裤,打着好多补丁,已经看不出裤子原来的样子,光着双脚,尸体旁边有一根竹竿,一个破竹篮,篮中有一只破碗,碗里还有半个已经发了霉的馒头。“看样子是个叫花子,冻死了。”杏年心情沉重地说。

“这个老太太我认识,是个寡妇,从外地来小塘南投靠女儿的,不到两年女儿死了,女婿把她赶出来,她只能四处乞讨为生。”

“真是穷断六亲,死在这里挺可怜的,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二人走出窑门,杏年想起一件事,心里有了主意,对荆培民说:“你在这儿看着尸体,我回街上找人来收尸。”

“你搞什么名堂?”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杏年回到皇塘,找人拉回了尸体,给尸体换了干净衣服,洗净了手和脸,在脖子上用绳子勒了个印子,然后让人找辆平板车拉着尸体前往导士。杏年自己先到导士,找到钱悟本,让他配合做些工作,一切安排妥当,已是中午时分,天气暖和了些,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杏年站在当铺斜对面南货店的屋檐下,头上冒着汗,他把裘皮大衣脱下来搭在胳膊上,呢帽拿在手上,眼睛紧盯着东边的街口,钱悟本站在他旁边,也朝通皇塘的路口看着。远处人声慢慢嘈杂起来,一辆板车拉着棉被盖着的尸体往这边来,后面跟随的人越来越多,一个身穿孝服头戴孝帽的姑娘跟在车旁,伤心地哭喊着:“娘啊,你死得惨啊!你死了让我怎么办啊?黑心的当铺害死了我的娘啊…………”街上的人听到哭声都围上来看,跟着板车往当铺去。板车到了当铺门口停住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把不太宽的街道堵住了,当铺伙计出来赶人,你推我搡,争吵起来。老板身着蓝布长衫,头戴黑呢无檐帽从屋里出来,气势汹汹地说:“胡闹什么!把板车拉走,别挡住门口,耽误我做生意!”

荆芳菲抹着眼泪说:“我娘来赎当你们不给,她气得回家上吊死了;娘啊,你死的惨呐,你命苦啊。”说完趴在棉被上嚎啕大哭,那悲声让人动容。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指责当铺老板,同情荆家母女,杏年挤到当铺老板面前严正地说:“人家价值连城的当物,晚三天当铺就不给赎,逼死人命,你们得负责。”

老板头一歪,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说:“赎期已过,当然不能赎,这是当铺自古以来的规矩,都不守规矩,当铺还怎么开呢?她要自寻短见,是她自己的事,不服可以去县公署打官司告我们。”

“什么事啊?姚老板和气生财哪。”钱老爷笑眯眯的走过来,钱悟本跟在后面,钱老爷是当地有名的乡绅,当铺老板见他问话,忙陪着笑脸介绍事情的来龙去脉。

钱老爷委婉地说:“二十块银元就押了人家三件那么贵重的东西,晚三天还不准人家赎当,有点说不过去;开当铺是长久的事,还要有个好名声,为这点事吵吵闹闹,还出了人命,不值得;尸体摆在门口,生意怎么做呢?不就是过了三天么,把当物让人家赎了,给几个丧葬费息事宁人吧。”

当铺老板沉默不语,看看钱老爷,看看黑压压围在当铺前的人们,无奈的叹口气说:“好吧,看在钱老爷的面子上,让你赎当。”他对伙计吩咐:“阿林,收了他们的当票,把当物给他们,少收三块当费算丧葬费,快把死人拉走。”

事情办完,拉板车的人刚要把车拉走,当铺老板叫道:“等一等!”老板走到板车边,掀开被子,看了看尸体的脸和脖子,放下被子,挥挥手,沮丧地说:“快拉走吧,真晦气!”他紧锁眉头,眼露悔恨之光,如捕得一只肥羊又看着肥羊逃脱的狼。

荆芳菲娶了当物出来,跟着板车往皇塘去,把当物送回家后,跟随杏年去棺材铺买了一口杉木棺材,把乞丐老太太用板车送到大坟园埋葬了。荆芳菲的母亲三件宝物失而复得,喜出望外,她一定要拿一百块银元给杏年做酬谢,杏年只拿了十块银元,五块给拉板车的雇工,五块给了荆培民。荆培民不高兴地说:“她们家那么有钱,一百块银元对她家来说算什么?你不要白不要,客气什么?再说你上军校不是要钱吗?正好拿着做盘缠。”杏年笑着说:“盘缠我有办法。”

冬去春来,柳树长出了嫩芽,没几天,伸出嫩绿的枝条,如姑娘的辫子,一天天变长,麦苗返青,绿油油的似碧玉大毯一直铺到天边;阳光照耀,闪烁着希望的光芒。荆芳菲母女办完了丈夫交代的事情,要回上海了,他们买了一条裘毛围巾和一顶貂皮帽子,来何家庄向杏年致谢告别。老太太还有个念头,想问问杏年的婚事,她看中了杏年的人品和才干,很想让杏年做自己的女婿;荆芳菲经过这次的事情,也对杏年产生了深深的好感,她喜欢杏年健壮的身躯和宽阔的能担当的肩膀,然而她们来晚了一步,陈蓉说:“杏年去广州了。”

“去干什么?”

“上军校,当兵去了。”

“干什么?当兵,你们让他去。”

“我们拦不住,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心要当兵打军阀。”

“我们看他只有裘皮大衣,没有围巾和帽子,给他买了一顶貂皮帽和一条裘毛围巾,你们代收一下,有机会的时候捎给他吧。”

“谢谢,不用了,他把裘皮大衣卖了当盘缠了。”

荆芳菲语塞,她心情怅然,胸口似压了重物;她抬头看天,来的路上看到芦塘上方有一块似河塘的白云,现在已随风飘到南边很远的地方去了,样子也变了,不像塘也不像河,倒像山,那云彩似一座很好看的山,高大雄伟,顶天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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