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咨议员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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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3年,光绪二十九年。
蒋贤离职都六年了,仍然赋闲在家,关于他丁忧三年中行男女之事,已被证明是污蔑不实之词;但朝廷仍没有给他补授官职,原因是朝廷没有位置安排,官职都要花钱买。1901年义和团运动后,朝廷与八国联军签订了《辛丑条约》,赔款9亿8千多万两白银,加上1895年甲午战争后与日本签订的《马关条约》,赔款2亿两白银,朝廷入不敷出,财政很是困难,除了横征暴敛,便捐纳卖官筹钱。全国一千三百多个县卖出五百多个知县,不少花了钱捐官的人都不能授实职,离职的人不花钱不托人,就别想官复原职。
转眼到了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各省推行新政,成立咨议局,咨议员每县设一人,蒋贤被推举为咨议员,职责是反映民声、参政议政。来年是宣统元年,率由旧章,蒋贤从正月十五开始,到各乡走了一趟,拜访乡绅搜集民意,认识了不少人,也有不少人知道了他这个咨议员。
四月是青黄不接的时节,村上有些人家断粮,蒋贤家借出两囤米后,就剩下两囤稻子,这两天晒在门口晒场上,准备晒去潮气碾成米,留一半自用,另一半济困。鸡鸭也鬼,看到场上有稻子了,便来偷嘴,麻雀等鸟儿也飞来偷食,陈蓉拿张小凳坐在门前,身旁放根长竹竿,驱赶来偷食的鸡鸭和鸟雀;她大腿上搁一筛子,筛子里的红小豆有沙粒儿、小土块,她看见了,便捡出来扔在地上,蒋贤不时捡飘落在稻谷上的梧桐树叶。
陈蓉看了丈夫一眼,问:“为什么天冷了,梧桐树先落叶?”
“桐叶惊秋,也许是梧桐叶子大吧。”
“柳树银杏也落叶早,它们的叶子都不大呀?”
“那就是这些树喜水怕旱,缺水便掉叶了。”
“有的人谢顶掉头发,也是喝水少吗?”陈蓉故意问。
“人和树不能比。”蒋贤认真地回答。
陈蓉笑道:“人和树不是经常比吗?人要脸树要皮;人直要穷树直要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蒋贤正想着如何回答,看到有三个人大步流星地往村里来,有两条狗冲上去叫着,他扔下手中的树叶迎上前去,在小沟塘边碰到了来人,走在前边的大汉问:“蒋议员家住哪儿?”
“我就是。”
“我们找你说点事情。”
“好的,进屋说吧。”蒋贤领他们进屋,让到八仙桌前坐下,来人不肯坐上座,在桌子两侧坐下,蒋贤让张嫂沏上茶水,自己坐在上座,跟他们说话。
来访的三人,为首的叫陈毛子,丹阳西乡后马陵村人,长得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身穿灰土布对襟上衣,头戴一顶黑布瓜皮帽;一道来的两个人,个子高的叫陈连成,个子矮的叫尚斌,陈毛子说:“你是省咨议员,有些事情要向你请教。”
“不敢当,我当咨议员时间不长,你有什么事说?”
“现在推行新政,捐税比以前还多了,总共有一百八十多种,什么印花税、牛捐、房捐、铺捐、酒捐,捐税多如牛毛,连我做豆腐卖豆腐也要交豆腐捐,这是怎么回事?”
“国家推行新政,要办的事情多,要用钱的地方也多,办学堂、办工厂、修铁路、练新军,都得花钱,捐税就会多些。”
陈毛子又说:“要光是朝廷收的捐税还好些,县里还额外收一份捐税,朝廷收多少县里就收多少,卖100斤酒,朝廷抽捐制钱1500文,县里也跟着抽捐1500文;收粮也是巧立名目乱收,积谷粮仓账目不清,知县和钱粮总柜贪污中饱私囊;今年山区遭受旱灾,照道理应该免收钱粮,不但照收还要加码,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只能逼人造反。”
“好,我去拿笔墨把你们反映的情况记一下,等咨议局开会,我一定呈报上去,向布政使反映。”
事情办完,几个人起身告辞,蒋贤留他们吃饭,陈毛子说:“不打扰了,我们还想去见一下靳庄的靳文林,一个多年没见的老朋友。” 送走来人,陈蓉说:“你这个咨议员名声在外了,后马陵的人都来找你,生意不错。”
蒋贤说:“我是既喜又忧,有人来反映下情是好事,要紧的是能为民请命,把事办成。”
第二天上午,蒋贤吃了早饭就上街了,此时好多商铺还没开门,茶馆里却已经坐了十几个人,三三两两分坐在几张桌子上喝茶聊天,见蒋贤进门,有两人起身热情招呼:“蒋老爷来了,这里坐。”“蒋议员,坐这儿来,伙计,再上一壶碧螺春!”
蒋贤向大家拱手施礼:“不客气,我不喝茶,我来听听诸位对县里、府里施政的意见。”
一个叫周宝的大声说:“县里府里离我们太远,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乡里的事儿,能说说吗?”
“当然可以。”
有人说:“就是啊,蒋议员不能学茅山道士,管远不管近,乡里的事,身边的事也要管。”
蒋贤坐到周宝那张方桌边,周宝让伙计拿了一个茶碗,给蒋贤倒上一碗茶,蒋贤问:“你说什么事 ?”
“郁乡长的小舅子要盖房子,看上了横街上周寡妇家的菜园子,周寡妇不肯给他,他就带人砸了周寡妇的家,还打伤了人,告到县里,也没人理。”
蒋贤听了,心生怒火,说:“有这样的事,那是狗仗人势啊,我今天就去找郁乡长。”
旁边桌上的金毛豆说:“我也说件事,郁乡长自己爱听戏,老请戏班子来唱戏,可是请戏班子的钱让各保各村分摊,离街远的人就很少有人来看戏,也要跟着摊钱,这太不合理了。”
金毛豆对面的向有才冷笑一声,说:“你说的这算什么事,郁乡长和油坊老板的老婆姘居两年了,有时在乡公所,有时就在油坊老板的家里,也没人敢管,油坊老板胆子小,就当缩头乌龟。”
乡公所在荆家祠堂东边,隔一条小巷,坐南朝北,是个三进的院子,每进六间庭屋,前后两个院子。北院是树和花,地上有一滩滩的白色的鸟粪,南院有一口井,井旁有两棵高大的香樟树,郁乡长在第二进的中间大屋子办公,东侧会客,西侧是卧室。蒋贤来找郁乡长时,油坊老板的老婆还躺在卧室的大床上,被郁乡长搂在怀里。郁乡长听的院里有脚步声,赶快一骨碌爬起来,套了件紫色长衫,拖双布鞋出来,左脚是自己的黑布鞋,右脚却是姘头的花鞋,想回去换,已经来不及了,蒋贤推门跨进了门槛,他便脸上堆起笑容,说:“蒋议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蒋贤神情严肃地说:“郁乡长也起得太晚了。”
“昨晚公务事多,睡得晚,四更天才上床。”
郁乡长冲着前面的屋子大声喊人上茶,蒋贤说:“我刚从茶馆出来,现在不喝茶,我说几件事就走。”
“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蒋贤看见他脚上的鞋,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他听人说过,郁乡长有好几个外号,比如剃头乡长、软硬乡长、愚乡长。听郁乡长自己说,他祖上从唐代开始就做剃头匠,不过在清朝以前地位不高,生意不好,经营范围仅局限于寺庙,给和尚剃度;除和尚以外,人们头发胡子看得重,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男子都是束发蓄须,须发是要带进坟墓的,割发如砍头,所以曹操迫不得已自刑时割发代首;明熹宗朱由检的太子头上生疮,御医说去掉头发才能用药,皇帝不敢决断,召集大臣商议,有人说太祖朱元璋早年侧身佛门时曾去过发,因此可以给太子剃发,这才请人来剃发。清军入关改元顺治,下令剃发蓄辫子,不从者杀无赦,于是剃头匠时来运转,成了奉旨经营的行业。郁乡长的父亲郁三剃头手艺好,特别是洗耳技高一筹,有自制的竹挖耳、绒毛刷、绞耳刀、小起子、小夹子,每次给胡知县剃头,洗耳都深得胡知县夸赞,后来变成了胡知县的专职剃头匠。光绪新政有一项内容,是在县以下设乡,一个乡管几个保,那天理发洗耳时,知县思考皇塘乡长人选,他自言自语:“皇塘乡长,乡长——”
郁三以为是说他儿子郁向章,说:“我儿子挺好。”
胡知县睁开了眼,说:“你儿子我见过,是挺好的,就由你儿子当皇塘乡长。”
郁三看胡知县一本正经的样子,知道是误会了,马上说:“胡知县,我说儿子挺好,是说他挺孝顺,不是说他能当乡长。”
“孝是美德,孝治天下,你儿子当乡长没问题。” 胡知县这么一说,郁三的儿子郁向章,就当了皇塘乡的乡长。
郁乡长没念过几年书,认不得多少字,常读错字,常说错话,有人便称他为“愚乡长”;不过他媚上谋私方面,他一点不愚,胡知县交办的事从不含糊,征收捐税不问情由是非,只多不少,只早不迟;行贿送礼也大方,这让胡知县很是高兴,觉得这个乡长选得好,所有举报郁乡长的材料他一概只看不问,或者干脆不看不问,这就使得郁乡长有恃无恐。郁乡长剃头出身,没什么文化,但有眼头见识,为人处世,见软则硬,见硬则软,绝不干吃眼前亏的事情,比如自己的老婆看上杀猪小伙年轻力壮,相貌英俊,便与杀猪小伙眉来眼去,后来二人勾搭成奸,他知道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怕杀猪小伙手上那把锋利的杀猪刀,因为杀猪小伙扬言:“谁敢管老子的事,老子给他放血。”郁乡长平日里对平民百姓吹胡子瞪眼,气势汹汹,对有声望的,有势力的乡绅都是客客气气,别的不懂,“为政不得罪巨室”他懂。
“我在茶馆听到三件事:一是说你小舅子盖房要霸占周寡妇家的菜地,不成就带人砸了人家的家,还打伤了人家的人。”蒋贤说。
“蒋议员,茶馆就是流言蜚语之地,在那儿听到的话不可信。”
“你听我说完,你常请戏班子来唱戏,费用让各个保均摊,离街远的乡民来看戏少,均摊不合理。”
“离街远不来看戏是乡民自己的事,不是不让他们来,乡里的花销不均摊,摊给谁呢?就像八国联军打到北京,江苏也没和洋人打仗,可是朝廷割地赔款,江苏不也得掏银子,掏得还最多。”
“你又抢话头,有人说你霸占油坊老板的老婆,有这事没有啊?”
郁乡长装出委屈的样子说:“当乡长办事情有时得罪人,有的人就瞎说八道,说我霸占油坊老板的老婆要有证据,油坊老板一个男人,老婆就能让别人霸占吗?我有那么大本事吗?”
“你是乡长,人家怕你。”
“乡长是多大的芝麻官,人家还怕我,蒋议员是省议员,还管这乡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管得太宽,太多太细了。”
“大路不平众人铲,乡里人跟我反映的事,我也得管;我和你说说,也是为你好。”
这时里屋传出咳嗽声音,郁乡长说:“我太太病了,我进去看看,有事改日再说吧。”
“好吧,告辞了。”
“不送。”
蒋贤走出一丈多远,听得郁乡长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了句:“狗拿耗子!”
再过半月,咨议局要开会了,蒋贤想把陈毛子反映的事情上报,不知有无新的补充,他便想去一趟后马陵。这天上午,他拿了几块银元,准备上街乘马车去丹阳,再从丹阳去后马陵。刚要出门,上次和陈毛子同来的尚斌,匆匆忙忙赶来了,因为走得急,满头大汗,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肌肉,见到蒋贤,他边扣衣服扣子,边气喘吁吁的说:“蒋议员,不好了!陈毛子被抓进监牢了,你救救他。”
蒋贤吃了一惊,让尚斌坐,说:“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尚斌在八仙桌一侧坐下,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汗,喝了两口茶水,开始讲刚刚发生的“闹漕事件”。原来,陈毛子回村后,便到周围村子进一步了解情况,想汇报给蒋贤,有人揭露知县胡克和串通钱粮总柜丁一鹤,除了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还有贪污受贿的丑恶行径,激起群愤,有人告诉他,胡知县取消西乡牛市,所有牛的买卖都集中到县城牛市,胡知县与牛霸头勾结,垄断牛市,收受贿赂。还有人说了几个村民因拒交额外捐税,被抓进监狱的事。陈毛子带人前去县衙交涉,要求放人,结果反被诬无理取闹,乱棍打出,他又气又恨,带领西乡三千多人冲进县城,捣毁县衙、砸烂粮柜。昨天,胡知县派巡警把陈毛子抓走了,现在就押在县衙监狱。
“蒋议员,快救救陈毛子吧。” 尚斌恳求蒋贤。
蒋贤想了想,说:“好吧,我去找胡知县了解一下情况,和他说说。”
陈蓉把蒋贤叫进里屋,不安地说:“陈毛子带人捣毁县衙,砸烂粮柜是造反之罪,有理也变成了没理,你去了,说什么呢?”
蒋贤说;“官逼民反,陈毛子带人造反,也是被逼无奈,除了陈毛子的事,还有牛霸掌控牛市,进牛市交易的牛和牛头都要交牛捐的事;丹阳积谷粮仓账目不清,贪官污吏中饱私囊的事情。我是咨议员,百姓有举报,有冤屈,我不能装聋作哑,我要找胡知县说说,说不通我就去苏州江苏府衙为民请命。”
“那你小心点,一时说不通,也别硬争,等省里开会再说。”
蒋贤和尚斌到皇塘横街南头的马车店,坐马车去丹阳,车过了里庄就坏了,二人只好下车步行。暖风生麦气,走在田间路上,可闻到两边麦田里麦穗扬花的阵阵香味,早熟的大麦已是金黄,一块块延伸到蓝天的尽头,农民们弯着腰在地里收割,布谷鸟在麦田里走着叫着,不断传出“布谷-布谷”的声音。到了珥陵,路的一边是漕河,风不大,船在漕河里行进没有扬帆,都是靠船工摇橹和拉纤,纤夫们光着膀子,腰弯得像大虾一样,拽着纤绳,一步一步吃力地往前走。
蒋贤和尚斌赶到县衙已是下午四点了,二人虽然又饥又渴,也顾不得吃饭喝水,径直来到县衙,要求见胡知县。
县衙是太平天国运动以后重建的,大门朝南,门阔三间,里面是三进两院,前面是治政临民的大堂,挂有“公平清廉”的横匾”,中间是知县的办公房,两边是六房、库房、馆舍,后一排是知县私宅,私宅后院是小花园,有假山池塘,周围有花木掩映,清净优雅。胡知县回到私宅,在八仙桌前坐下,下人刚端上炖好的燕窝,庄文书就来禀报:“有人求见大人。”
胡知县很不高兴地把手一挥,说:“不见!”
庄文书说:“是省咨议员蒋贤求见。”
“咨议员算个屁!明天再说。”看到庄文书退了出去,又觉得不妥,他把庄文书叫回说:“带他到东厢馆舍,我一会儿到。”
胡知县并非科举出身,他从18岁考到38岁,屡考不中,于是便捐1000两银子,买了个安徽泰和县的知县。泰和县地方穷捞钱难,便通过当江苏巡抚的远房亲戚陈启泰调到丹阳来当知县,在丹阳一年捞的钱比在太和五年捞的钱还多,今天他本不想见蒋贤,抬头看到墙上挂的条幅:智圆行方,胆大心小。这是陈启泰赠他的座右铭,觉得还是小心敷衍一下为好,免得把事捅到省衙去麻烦。
“蒋议员,今天来有何指教啊?” 胡知县来到会客馆舍,故作谦和地问。
“听说西乡的陈毛子被抓了,有人找我投诉,职责所在,我来咨询一下陈毛子所犯何罪?”
“陈毛子自封天王,带着数千民众捣毁县衙,砸烂粮柜,哄抢漕粮,罪大恶极!”
“我听到的情况是因为县衙超额征收钱粮,才引发了闹漕事件。”
“都是民间胡说,征税收捐,朝廷都有条规,县里加征也是依法办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陈毛子办的事到哪里也是罪大恶极,翻不了案。“
“那我说第二件事,有人反映积谷仓账目不实,我能不能看看账册?”
胡知县想了一会儿说:“蒋议员一个人来查积谷仓的账册恐怕不合规矩,需要出示上边的指令,你协同专职人员来查更好;再说积谷仓的账目一直是钱粮总柜管着,他下去办事了,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准,你得等些天了。”
“还有现在牛市集中于县城,捐税增多,交易不便,民众意见较大,这事也有吧?”
“牛市原来分散,不利于征税纳捐,所以集中到县城,这也是为朝廷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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