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抱子押子 (第2/2页)
“说好的事要守信用,我家有规矩,兄弟几个家里只留一个,把他留在我家,早晚也是要出去的。”
“那就随你家吧。”
“老陈,你有困难,我可以帮你,你的儿子还是你养。”
陈四方理屈词穷,只好说:“那就明天上午吧。”
太阳西斜,晚霞满天,金光四射,竹暄林动,归巢的鸟啁啁啾啾的叫着,陈蓉坐在门口的方凳上,荣根站在她两腿间,脸对脸,给他剪指甲,她问:“想不想家?”
“不想。”
“离家两年了,都不想,不想你爸?”
“不想,他也不想我,也不来看我。”
“你爸忙,他是想你的,让明天送你回去,回家去了,以后上街来姑姑家玩。”
“嗯。”
次日吃了早饭,蒋贤送荣根回家,左手牵着荣根的手,右肩背一个包袱,里面有荣根的衣服,还有二斤糖、二斤红枣、二斤小麻糕,二十块银元。走出村口,荣根挣开蒋贤的手,一个人跑到前面去了,拉开距离后才慢慢走;待蒋贤走近,他又快跑,跑出好远,再慢慢走,不时抬头看看空中飞过的鸟雀。陈家村离何家庄四里多路,两边是绿中带黄的麦苗,露出青青的麦穗,这段路走了半个多小时就到了。陈四方家在村子西头,三间低矮的草房,黄土打的墙,有的地方掉了土,成了内外相通的洞,从洞中可窥到屋内陈设的简陋,南北墙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东西,陈四方坐在门槛上,抽着捡到的烟屁股。蒋贤带着儿子来了,他忙站起身,请蒋贤屋里做,蒋贤进屋放下包袱,说:“谢谢你家给我家押了个儿子,包袱里有二十块银元,你可以买点粮买点布,找人给孩子做两件衣服。”
“多谢了。”陈四方扔掉手中的烟屁股说。
“外面还有债吗?”
“拆东墙补西墙,借新还旧,还有一点。”
“东奔西走的挣钱也不容易,少喝酒,别赌钱,十赌九输,不可能赢钱。”
“嗯。”
说了一会儿话,蒋贤便告辞回家,想与荣根说句话,却不见了人影,陈四方喊了几声,也没人应,他说,“你走吧,不知去谁家疯呢?”
蒋贤走到尧头墩前面站住了,这儿是一个岔路口,向北是往村上的路,往东是上街的路。他看天色尚早,村上人家的烟囱还没冒出午炊之烟,太阳还斜斜的把人和树的影子拉得好长,他便决定上街,到茶馆歇一歇,听听书或新闻。离街半里路的地方,路北有两户人家,都关着门,门前树下有一条长凳,凳上坐着一个老头,满头银发,蒋贤没注意到他,他认出了蒋贤,叫了一声“蒋先生”。蒋贤站住,看那老头,认出是赵庄开小店的老赵,他的小店在通往金坛的大道北面,卖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蒋贤去金坛,常在他家门口凳上坐一会儿,喝口水说说话,知道老赵夫妇无儿无女,靠做点小生意度日。蒋贤看到他身边有一副担子,一头是半桶酱油,一头是半框酱菜,便说:“老赵,你还好吧?”
“马马虎虎活着。”
“上街去进货了?”
“到酱坊进点酱油、酱菜,人没力气了,挑半担东西还要坐一歇。”
“那你多歇会儿,我上街去。”
“你等一下,我有件事想麻烦你。”
“你说。”蒋贤在老头身旁坐下,听他说最近遇到的一件难事。
三天前的晚上,他和老伴上床不久,听得有人敲门,他忙点灯起来,开门一看,只见两个人影匆匆往西去了。他有些纳闷,关门时发现门框边放着一个小孩,抱进屋到灯下一看,孩子一岁左右,是个女孩,用一条旧被单包着,看着很可怜,扔掉不忍心,养又养不起,这几天,老两口天天为此事发愁。
“蒋先生,你家是慈善仁义之家,也养得起,这孩子送给你家养吧。”
蒋贤看老赵忧愁不堪,握着他青筋暴突的手说:“好吧,这个事不要声张,别人家知道了也往我家送就不好办了,你晚上送来放门口就走,知道我家吧?”
“知道,不就是那个楼么。”老人转身手指指何家庄村上的高楼说。
“是的。”
老人苍老的脸上有了笑容,欣慰地说:“小丫头到你家享福了,这是她的福气。”
蒋贤到街上茶馆坐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三国演义》,觉得添油加醋太多,说的有点乱,便起身回家。进村后看到安莉安秀和荣根在桑田里捉蛐蛐,又叫又笑,很是开心,他好生奇怪,陈蓉告诉他陈四方把荣根又送回来了,荣根在家又哭又闹非要回来。
蒋贤说:“回来就回来吧,松年有个伴也好。”
傍晚,太阳收起了灿烂的光芒,变成了红彤彤的大圆盘,大圆盘沉没后,天上的彩云变成了黄褐色,又过了一会儿,天色变暗变黑,天空如蒙上了黑色大被,田野树林河塘都蒙在黑被中,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各家各户门窗中还透出亮光。再过一会儿,门窗的亮光越来越少了,没有了亮光的房屋也悄悄钻进黑被中。张嫂关上大门,端灯到厨房,把洋油灯搁在灶神菩萨像前,洗手做第二天早餐的米粉团子。忽然听得村西头有狗叫声,叫声由远而近到了小沟塘边上,一直叫到了门前晒场边,接着又从晒场边往东叫,叫个不停。她觉得奇怪,小偷这么早就出来了,偷晒场上的白萝卜了?她不放心,开门出去看,在门外张望了一下,看到一个人影往村东口去了;她转身进屋,见门槛角落处有一个包裹,抱进屋一看是个孩子,她吃了一惊,开了后门,冲着楼上喊:“太太,快下来,有人送来一个小孩!”
陈蓉和蒋贤都来了,张嫂把小孩抱到桌上的油灯旁,掀开头上的包布,露出了小头小脸,孩子看着人也不哭,很是乖巧。郑百香也从东屋过来了,说:“是养不活扔了,还是有什么毛病,看看身上有什么东西没有?”
张嫂把孩子放到桌上,解开衣带,打开包布,是个女孩,一身单薄的衣衫,衣服没有口袋,布包里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出生年月,孩子有一岁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东西。陈蓉摸摸小女孩的胸,看看腿脚、头上五官,说:“没什么毛病,也许就是家里穷、孩子多养不了,送出来的。”
郑百香说:“猫来富,狗来开当铺,送孩子来也是好事,就养着吧。”
蒋贤也说:“也不知是谁家的,也没地方找,反正家里也不多这一张嘴,就留下吧。”
陈蓉说:“今天到是个好日子,一天来了两个孩子,不过,对外就说是我表妹家的孩子,表妹生大病,照顾不了,先让我家帮她养着;别说是人家送来的,养不了孩子的人家不少,都往我们家送受不了。”
郑百香说:“你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我睡觉去了。”
蒋贤说:“妈,你取名吧,我们怕取不好。”
“有了孙子我不管了,你们随便取。”
蒋贤对陈蓉说:“松柏是连在一起的,我们有了松年,荣根就叫柏年;小女孩挺文静的,就跟我们几个女孩排名叫安文,怎么样?”
“好,新认的一儿一女,儿子叫柏年,女儿叫安文,明天起大家都这么叫。”
早晨起来,外面雾很大,太阳露出头后,雾开始消散了,太阳又红又圆,雾随风与太阳相向而行,从房屋林子中穿过,消失于田野,鸡鸣鸭叫,狗吠牛哞,大人们说话,孩子们打闹叫唤,各种声音在村子上空荡漾。
吃了早饭,蒋贤上街买安文的吃食、糖、藕粉、肉松等等,走到邮政代办所门口,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很多人在围观,他也挤上前去,从人头的缝隙中去看那告示,内容是光复会乱党造反,起事的头头被抓获,有几个漏网之人逃到了江苏,其中有一个女乱党带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发现者举报有重赏云云……蒋贤看了,心里咯噔一下,送到自己家里的孩子,不会是女乱党的孩子吧?买了东西回家,他一路心里都在盘算,不知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陈蓉,思来想去,觉得说了反倒麻烦,再说大人有罪,孩子没罪呀。
自从蒋贤家收下荣根当儿子之后,陈四方便以亲戚自居常来常往,蒋贤觉得陈四方人品不好,不愿与他过多往来,陈蓉说:“来就来吧,他毕竟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就当一门亲戚走动吧。”陈四方脸皮厚,蒋家一热情,他来得更勤了,皇塘牛市散了便来吃饭,从导士回来,也要拐到何家庄来,到蒋家吃了饭回家,顺便带些陈蓉给的旧衣服、粮豆米面之类的食物回去;东西拿多了,不好意思,想还礼又舍不得,也没钱买,便开始动歪脑筋,有一次在路上偷了人家的茭白带往蒋家,被人发现,一路追着骂他,他跑得快,总算没被抓住挨打。
这一天,他是捡的人家扔掉的病死鸡,用泥巴一糊,找些稻草生火烤熟了,带来蒋家,郑百香在门口晒太阳,陈四方说:“婶婶,我给你带了一只叫花鸡来,你尝尝。”
“你又没钱破费什么?”
“买只鸡的钱我还是有的,你尝尝。”
郑百香吃了几口,觉得挺香,鸡也不大,便全吃了,吃完觉得有点撑,便绕着房子慢慢走,走到东围墙边,看墙上的爬山虎,青枝绿叶全把墙都覆盖了,她想各个人家不一样,有的像树,栽一棵是一棵;有的像爬山虎,一棵会长许多,村上的陈家、朱家特别能生孩子,都有几十口人了,像爬山虎乌泱泱的一大片。她走了几圈,忽然觉得头晕恶心,肚子很不舒服,随着就呕吐了几口,身体支撑不住,便回屋睡觉,晚上发起烧来,蒋贤上街请来李郎中诊脉后,开了十剂中药,李郎中说:“这些中药吃下就好了。”然而没等十剂中药吃完,人就神志不清,过了两天便去世了。
办丧事时,陈四方也来了,跪在棺材前磕头,痛哭流涕,蒋贤真想对着他的屁股踹上两脚,但还是忍住了,谁知道母亲的死,就一定是吃鸡吃坏的呢;从墓地回来,他严正地说:“老陈,以后你来就空手来,不要带任何东西。“
“好的,好的。”陈四方连点点头。
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太阳像块黄烧饼,贴在深蓝色的天空西边,没有风,从各家各户烟囱冒出的白的、青的、黄的烟直直上升,升到高空中,慢慢散开后混成一团,似一大块灰褐色的云。陈四方从里庄牛市回来,带了个傻姑娘,他对蒋贤说,傻姑娘是山东人,随父母逃难到里庄,住在桥头草棚里;傻姑娘的父母都得瘟病死了,傻姑娘现在无依无靠,刚好丁桥荆小锅家有个傻儿子要娶媳妇,自己给做了个媒,明天带她去丁桥看人家,从何家庄到丁桥近,想让傻姑娘在蒋家磨屋睡一晚,明天带她去丁桥。蒋贤觉得这是成人之美的事,当即同意了,他让张嫂拿一套被褥到磨屋给傻姑娘打个地铺,吃晚饭时送点儿吃的过去,别让她冷了饿了,张嫂答应着,去房里拿被褥。
村上几个小光棍,听说蒋家磨屋里来了个傻姑娘,都跑来看,与傻姑娘说笑逗乐。傻姑娘坐在地铺的靠墙一端,背靠卷起的被褥,惊恐地看着几个嬉皮笑脸的光棍,柏大头上前,用手托起傻姑娘的下巴,嘻笑着说:“张嘴。”
傻姑娘害怕地张开嘴,露出黄而稀疏的牙齿,嘴里有味。
“真臭,闭嘴!解开衣服。” 柏大头松开手说。
傻姑娘双手抱胸,头搁在膝盖上,洪二虎说:“大头,动手啊!”
柏大头把傻姑娘往后一推,傻姑娘仰躺在被褥上,柏大头伸手在傻姑娘胸前抓了两把,又到傻姑娘裤裆里摸了一下,众人开怀大笑。洪二虎上前,用手指戳着傻姑娘的塌鼻子问:“你老家哪里?”
“山东。” 傻姑娘战战兢兢地回答。
“都说山东东西大,有大葱、大蒜、大虾,大枣,有山东大汉,山东女人的东西大不大?”
傻姑娘惊恐地看着洪二虎,一声不吭。
钱小兔说:“”柏大头摸过了,问大头。”
洪二虎说:“我是问山东女人下边的东西大不大?”
“你解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柏大头边说边在洪二虎身后一推,洪二虎趴在了傻姑娘的身上,众人又一阵大笑。这时,沈大宝牵牛进屋,看见小光棍们调戏傻姑娘,怒吼一声:“滚!敢欺负傻子,王八蛋!”几个小光棍不敢再闹,赶紧走了。
晚饭之后,天变了,开始刮风,乌云慢慢升上天空,像墨汁倒进水缸,很快黑了一大片,不见了星星和月亮,原以为要下一场大雨,可雨下得不大,雨点像链枷打麦,噼里啪啦响了一阵便停了,早上起来,云开日出,是个好天气。蒋贤让张嫂去磨屋看看傻姑娘起了没有,如果起了就带过来洗脸吃早饭,张嫂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傻姑娘不见了,也许陈牛头给领走了。”
蒋贤说:“太阳也从西边出来,以往什么时候来,都要吃了饭走的,今天没吃饭就走了,也不打声招呼。”
“可能要去导士赶牛市吧。” 张嫂猜测着,过一会儿又说:“一天到晚忙忙叨叨也没发财。”
蒋贤说:“人贪三样,一辈子白忙。”
张嫂问:“哪三样?”
“酒、色、财。”蒋贤说。
十天后,蒋贤去茶馆喝茶,同桌的几个人在聊戊戌变法的事。
刘和贤说:“光绪皇帝发布《定国是诏》,宣布变法,慈禧、荣祿发动政变,囚禁光绪皇帝,一共103天,年轻皇帝没斗过老太婆;维新派斗不过顽固派。”
梅恩说:“康有为和梁启超逃走了,戊戌六君子被杀,谭嗣同了不起,他能逃没有逃,他说各国变法,无不流血而成,他愿意去菜市口被砍头。”
武上来说:“都是袁世凯坏,阳奉阴违,嘴上答应康有为要支持维新派,说杀荣祿如杀狗,转身就去向荣祿告密。荣祿立即报告慈禧,马上发动政变,把光绪囚禁起来,由慈禧临朝训政。”
刘和贤说:“老太婆重新上台,除京师大学堂和保甲制度外,把变法的一百多条都废了,中国想学日本学西方列强学不了。”
蒋贤说:“你们说的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义和团和八国联军仗都打完了,朝廷和洋人签订了《辛丑条约》,赔洋人近十万两白银呢。”
刘和贤说:“要是戊戌变法成了,国家强了,就能打败八国联军,就不会赔洋人银子了。”
武上来说:“事后诸葛亮,有什么用。”
桌上有个丁桥街上的熟人高得民,蒋贤问他:“你们街上荆小锅家娶了个傻姑娘,过的怎么样?”
“荆小锅家的傻儿子去年就病死了,他是给儿子办冥婚;前不久托牛头陈四方,给找了一具女尸,合葬在一起,荆小锅给了陈四方二十块大洋呢。”
“有这个事?”
“我亲眼看见的,女的是淹死的,陈四方说是里庄人,他用独轮车推去的。”
蒋贤明白了,心中有些悲伤,抬头往茶馆外面看去,正好看见陈四方走进茶馆的老虎灶边,他一眼看见蒋贤,赶紧收住脚步,退了出去,转身往西街走去,蒋贤起身追了出去,叫道:“老陈!老陈!”连喊几声,陈四方才停下脚步,站住了,他脸上的笑很勉强,透露出惶恐不安。
“你把傻姑娘弄哪儿去了?”蒋贤厉声问。”
“傻姑娘死了,掉河里淹死了。”
“是你把她推河里的吧,你怎么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那也是一条人命啊,你差钱可以跟我说,怎么去拿这昧良心的钱。”
“我没害她,是她自己脚下一滑掉河里了,我叫人把她救上来她已经断气了。”
“你就说鬼话吧!从今往后不许再去我家,滚!”蒋贤大吼一声,陈四方嗫嚅着嘴,还想说什么,可蒋贤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