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顾晓盼 (第2/2页)
陈望月脖子缩了下,颈后泛起细小的战栗,只是扯扯嘴角强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裙摆蕾丝。
那些跨越两个世纪的古董植物纤维,好像突然变得粗粝。
身侧的声音混入雾笛轰鸣,腕表的秒针与船载钟楼的整点报时共振。
“开始了!”
顾晓盼拉起陈望月的手步入宴会厅。
大概是晕船的反应上来了,陈望月觉得有点累,跳了三四支舞就到旁边小沙发去休息了。
舞池中央,洛音凡正在弹奏三角钢琴,象牙白琴键在纤巧的指间流淌出月光曲,黑色绸缎礼服上的珍珠在晃动。
宴会厅的香槟塔在吊灯下折射出钻石般的光芒,陈望月望着窗外,外面翻涌着墨色海浪。
旁边一直有人在小声交谈。
“歌诺空运来的白松露。”一个特招生端着银盘走过来,裙摆扫过地毯上散落的玫瑰花瓣,瞥了眼正享受着男伴殷勤的姐妹会女孩们,小声对另一个特招生说,“听说后厨准备了二十种鱼子酱,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不知是否是船只的颠簸带来不适的身体反应,还是温度过高的暖气和传入耳中的吵闹声音令她越发烦躁,陈望月捏着香槟杯的手指微微颤动,丝绸手套里沁出冷汗。
“望月,你的胸针歪了。”
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冰凉指尖划过陈望月裸露的肩胛。
深蓝色小礼服裙的少女像尾热带鱼般游弋到面前,“辛檀少爷没来真是可惜,你这条古董高定算是白穿了。”
是沈泠。
她蹲下身来,神情自然地为陈望月调整胸针的位置。
陈望月刚要开口,整艘游轮突然发出钢铁扭曲的呻_吟。
吊灯发出危险的嗡鸣。
香槟塔轰然倒塌,金黄色的酒液在地毯上洇开血渍般的痕迹。
舷窗外的探照灯骤然亮起,照亮了如黑色巨兽般扑来的浪墙。
“瑞斯塔德的各位同学请注意——”
“瑞斯塔德的各位同学请注意——”
“瑞斯塔德的各位同学请注意——”
广播里传来滋滋电流声,“前方海域出现强对流天气,为保证安全,请各位立即在中央大厅集合。”
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金属砂轮刮擦般的杂音。
应急灯全开,乐队停止演奏,宴会厅内一时被嗡嗡的讨论声所充斥。
“搞什么啊!”红发少年踢翻脚边的香槟桶,酒液浸透了他限量版的球鞋,“我们正准备去甲板泳池开派对呢!”
他身后几个只穿了鲨鱼泳裤的男生发出嘘声,有人举起手机拍摄满地狼藉。
学生会的一位秘书长推了推金丝眼镜,腕表在应急灯下泛着冷光:“可能是消防演习,上学期罗兰女校游轮失火的新闻看过吧?”
她说着整理起外套的纽扣,仿佛这不过是场临时增加的礼仪考核。
“但广播说有强对流天气……”一位特招生怯生生开口,她褪色的帆布鞋正踩在打翻的鱼子酱的污渍上。
“哪来的土包子。”话音未落就被嗤笑声打断,“一点常识没有,十二月哪来的强对流?”
有人晃着香槟杯,打磨完美的冰球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声响,“我十分钟前才登陆过我父亲的气象卫星平台查看过.....”
整艘邮轮突然向□□斜十五度,嬉笑的聊天声顿时化作尖叫,陈望月扶住鎏金廊柱时,看见洛音凡的钢琴谱如白鸽般飘落。
穿深蓝制服的侍应生们开始列队,他们托银盘的手势整齐得可怕,像突然接到指令的机械玩偶。
“空调停了。”沈泠突然说。她正用丝帕擦拭溅到裙摆的酒渍,蓝色缎面的布料在应急灯下泛着诡异的青灰。
戴船长帽的男人出现在旋转楼梯顶端时,姐妹会的几个女生发出轻笑。
“万灵节都过去一个月了!”
橄榄球队长吹着口哨指向对方跛行的左腿,“这义肢道具做得真烂,我去年买的机器人装的仿生肢能踢穿钢板......”
“是特别节目吧,谁安排的新型沉浸式剧本杀?”戏剧俱乐部的负责人兴奋地翻找手包里的口红,“上周校长说过要搞挫折教育,拜托,老土死了,这年头谁还……”
顾生辉突然挤过人群,攥紧妹妹的手,这位篮球明星的衬衫领口沾着酒渍,蜜色手臂上青筋暴起。
他掌心全是冷汗,“不对劲,我刚才在甲板上吹风,看到轮机长室的门锁被熔断……”
还未说完,宴会厅所有出口突然同时降下防爆闸门。
轰——
轰——
轰——
重金属撞击声在空荡的角落久久回荡。
穿白大褂的护士们从消防通道涌出,顾生辉突然摔碎香槟杯。
“丙泊酚!他们身上有丙泊酚的气味!”他拉着顾晓盼踉跄着后退,昂贵的西装蹭上壁画,“爸爸的私人医生做胃镜时用过……”
话音未落,三个医生打扮的人已将他按在餐桌上,针头在颈动脉投下一小片阴影。
嗒——
嗒——
嗒——
走廊上的侍应生们正以完全相同的步频行进,浆洗挺括的白衬衫领口都别着银色船锚胸针,被汗浸湿的后背布料上隐约透出某种环状疤痕。
一片尖叫声中,他们撕开制服,露出绑满炸药的背心。
陈望月的后颈突然刺痛,转头看见第一个在她上船时微笑跟她打招呼的工作人员举着注射器,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
“一点预防晕船的药剂。”
针管里淡蓝色液体已经注入陈望月的静脉。
“放轻松,亲爱的。”另一个工作人员摘下面罩,露出伤口溃烂的下颌,“这只是让你们保持优雅的小魔术。”
“是肌松剂!”首都医学院副院长的女儿捂着后颈瘫软在地毯上哭喊,“我爸爸实验室……”
她的声音逐渐含混,手指蜷曲,轰然倒地。
陈望月踉跄着后退,撞进一个柔软怀抱。
沈泠扶住她的腰,黑色长发扫过她裸露的肩膀,“别怕,望月,我在这里。”
陈望月无力地侧头,瞳孔里倒映出沈泠过分平静的脸——她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为自己把额头的碎发拨开。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注射的疼痛像一根银丝,吊住陈望月摇摇欲坠的理智,余光里,舞池中央打翻的香槟正在地毯上蜿蜒成河,酒液倒映着吊灯扭曲的光影——那些本该对称排列的水晶,此刻有三盏灯罩不自然地偏向东北方,下面站着一位正在擦拭银器的工作人员。
耳朵,耳朵……他的左耳缺失了耳垂。
是登船时见到的那个人。
当时他胸牌的墨迹甚至还没有干透。
冷汗顺着脊椎滑进礼裙束腰,丝绸面料下泛起细密的战栗。
陈望月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地板上的花纹,旋转楼梯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她盯着腕表计算声波传导速度,声音来源应该在二层东侧走廊,但那里本该靠近挂满救生艇的安全区……
这些人是要转移救生艇!他们到底要对整艘游轮做什么?!
船身剧烈颠簸起来!
所有人的身体都随着邮轮摇晃,唯有沈泠像钉在地板上的桅杆般稳定,她神情一如既往温和,珍珠耳坠在惨白灯光下摇晃。
防爆闸门缓缓升起时,海风裹挟着咸腥涌入。
为首的男人拖着义肢步下台阶,身后是侍者打扮拿着武器的手下。
俨然是这群人的首领。
前不久这些学生们还嘲笑过他的义肢看起来廉价,事实也的确如此,他的行走看起来十分滞涩,金属关节像是要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出火星。
首领的左眼罩着皮质眼罩,露出的右眼扫过瑟缩的学生们,最后停在顾家兄妹身上。
“听说各位尊贵的少爷小姐们正在享受寒假,那么应该有时间听我讲一个故事。”
“十年前,在一个已经被新版地图抹去的地方,原油泄漏污染了整片雾港。”
他的手指抚上洛音凡刚刚弹奏的那架钢琴,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摩擦。
“我的妻子,抱着高烧的女儿在法院前跪了三天,换来的判决书说污染物的含量未超标。”
“媒体对我们的境遇三缄其口,长官们拍手称颂,说这是再公正不过的判决,为国家财政和人民就业做出大贡献的财团是有功之臣,不该因为一点小小的失误而受到惩罚。”
“至于我们死在污染的海水和水产品的亲人们,还有苟活下来,瘸了腿,聋了耳或瞎了眼,至今每天都还在和感染后遗症斗争的人们,都是微不足道的虫子!”
“好,既然这个国家不愿意给我们公道,那我们就自己争来公道!”
“为了今天这场对话,我们已经等待了十年!”
大厅中央屏幕陡然亮起的光几乎能将人眼刺瞎,首领声音越发嘶哑,“现在,为我们接通总统府的连线,让这群大人物看看他们的儿女们像狗一样跪在地上的样子!”
侍应生打扮的人们强迫每位学生跪直,不少人眼睛涌出泪花,首领举起手中的遥控器,十几秒钟致命的沉默后,直播画面被接通。
里面总统秘书正发表来自政府的公式化应答,“武力威胁无法解决任何问题,请停止你们的暴行,关于历史遗留问题,政府始终秉持人文关怀......”
“去你妈的,这些烂货连台词都懒得换!”
义肢刮擦着大理石地面,首领的喉结在狰狞的烧伤疤痕下滚动。他忽然抓起餐桌上的鱼子酱银盘,黑珍珠般的鲟鱼卵簌簌落在顾晓盼颤抖的裙摆上。
“知道这是什么味道吗?”
他俯身扯着顾晓盼靠近直播摄像头时,眼罩缝隙渗出骇人的脓血,“当那些黑油灌进雾港那天,我女儿抱着她的小熊玩偶,说海水闻起来像坏掉的鱼子酱。”
手指砸碎酒杯,玻璃渣刺进顾晓盼雪白的脚背,“三天后她开始咳出带鱼鳞状血块的痰,一周后她死在挤着十几个人的感染病房里,顾小姐,你亲爱的祖父,我们公正严明的联邦大法官却宣布雾港的投资人无罪——”
直播画面在这时切入另一张妆容精致的脸,来自另一个国家部门:“经核查,当年雾港区域居民均已获得足额抚恤金……”
“抚恤金?!”
首领的咆哮震得吊灯摇晃。
他颤抖着扯开衬衫,露出从锁骨延伸到腹部的缝合伤疤,学生们看到溃烂的胸膛上贴着发黄的医疗胶布——那是廉价药店售卖的止疼贴,被囊肿渗出的脓液浸成了半透明。
角落里某个特招生突然捂住嘴,她认出这正是父亲癌症晚期时用过的同款。
“当年的结案报告说污染指数正常。”
首领从西装内袋扯出张发脆的报纸,头条照片里,顾晓盼的父亲正在高尔夫球场挥杆,背景隐约可见凌氏集团的LOGO旗帜,“但两个礼拜后,凌家控股的环保公司就中标了净化工程!”
直播镜头还在继续念稿。
“我们承认,对于当年雾港案件,官方的后续处理的确存在一定疏漏,遇难者家属心理疏导项目将列入下年度财政,同时补偿金也会重新——”
直播定格在某个画面——法院档案显示,当年负责渔民们集体诉讼的法官,正是现任联邦九位联邦大法官之首的顾存真,顾晓盼和顾生辉的祖父。
“好个心理疏导……”
首领的大手突然掐住顾晓盼后颈,她昂贵的珍珠项链在蛮力下几乎崩裂,“我妻子抱着女儿尸体去市政厅那天,防暴车在给红地毯做心理疏导!”
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突然松手,形容疯狂,“顾小姐,真正有效的心理疏导,你倒是可以帮我做到。”
木仓支抵上顾晓盼的太阳穴,这个女孩的身躯已经完全僵硬,只有眼眶还在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
“我妹妹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她!“顾生辉嘶吼着,“我是顾存真唯一的孙子,我比她有价值!”
他额头磕在地面上发出一声声闷响,鲜血顺着鼻梁滑落,“求求你,我求求你,用我的命换她!”
“真是感人至深的兄妹情,当初我也是这样求上帝的。”
“我对他祈祷,就让我去死吧,放过我女儿。“
“顾大公子,你祖父敲下法槌时,想过他的孙子孙女也会有这一天吗?”
首领凝视直播的大屏幕,视线仿佛穿透电子元件,落在屏幕那一头大法官的影像,“我的女儿回不来了,所以,我要让顾存真亲眼看着他的血脉一个个断绝。”
右手稳稳扣动扳机。
“砰——”
顾晓盼倒下的样子,像一支白蜡烛被风吹熄。
她的裙子是那种贵重的白,白得没有一丝瑕疵,让人想起医院里的床单,或是葬礼上的百合。现在这白被血染了,从太阳穴那个小洞里流出来的血,先是细细的一条,然后越流越多,像打翻的红酒。
她的头发散开来,乌黑的一把,发间别着的钻石发卡还在闪,一闪一闪的,像她最后的心跳。
空气里有血腥味,还有她身上的香水味,也是那种很贵的香水,闻着像雨后的花园,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像高级餐厅里,红酒配鹅肝的甜美滋味。
血从嘴角流下来,在下巴那里凝成一整颗的红,又颤颤巍巍滴到锁骨,她的手在半空中虚无地抓握了两下,胸膛微微起伏,像蝴蝶最后的振翅。
然后,手垂下来,她终于不会动了。
顾生辉的哭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野狗,一声声的,听得人心里发毛,脸扭曲得不像人脸,眼泪鼻涕和血混在一起,他跪爬着想要去抓妹妹逐渐冰凉的手腕,却被一双军靴踩住脊梁。
“别急着哭啊顾大公子。”
男人残缺的左手神经质地抽搐,“你妹妹替你先走一步,你就能晚点死了,是好事啊。”
男孩的惨叫带着兽类的凄厉,首领冷静地站在那里,尽情咀嚼他的仇恨与痛苦,独眼闪着冷光。
他手里的木仓还在冒烟,那烟细细的一缕,飘在空中,像顾晓盼最后的一口气。
这最后的一口气也消散了。
血在地上淌成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一直淌到陈望月的膝盖下面,温温热热的,像某种恒温动物的小腹。顾晓盼的眼睛还在看着这个方向,好像还想抓着她说悄悄话。陈望月想起她下午还在对她笑,说以后要设计她的婚戒,她苹果一样圆圆的脸,嘴角有个小梨涡,现在梨涡里盛满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