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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结局二终1】新生 (第2/2页)

于是孩子们也不缠着他讲故事了,都围在唐洵身边学编草蚂蚱。

颂书小心翼翼地攥着手心溜到盲姥爷床前,母亲不让他太过接近盲姥爷,说对方身上有病气,生怕传染了他。

他怕母亲生气,却也想着和盲姥爷说说话。

“盲姥爷,盲姥爷,姥爷······你睡着了吗?”

颂书悄咪咪地趴到盲姥爷耳边吹气,“盲姥爷,我是颂书呀。”

盲姥爷的眼皮滚动几下,颤巍巍地半睁开眼,深深的褶皱遮住大半眼白,他浑浑噩噩地醒过来,孩童清脆的声音传入耳,带着兴奋喜悦,“盲姥爷你睡醒啦!你怎么这几天一直在睡觉呀,睡得比我还久了。”

颂书喋喋不休地说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最后挠了挠老人的胡须,摊开掌心,露出两只栩栩如生的绿蚂蚱,乍一看这两只一模一样,细看之下却是仍有不同之处,一只精巧美丽,细节生动,而另一只勾了个流畅完美的形状,缺少匠心雕刻。

“盲姥爷你看,这只是小唐哥哥编的蚂蚱,大家都去找小唐哥哥编蚂蚱,好像每个人都有。还有一只,嘘,我只偷偷告诉你,这只是安先生给我的蚂蚱······安先生也会编蚂蚱呢。”

但他只将安先生的蚂蚱藏在衣服里,不叫任何人瞧见。

说不出为什么,总是感觉若被人看见了,安先生的蚂蚱就会像美人鱼里的泡沫般消失。

嗯,这是个秘密。

只有安先生,盲姥爷,他,三个人知道的秘密。

“盲姥爷,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颂书摇了摇蚂蚱,一会儿才想起盲姥爷是看不见东西的。他愧疚地低下头,握住盲姥爷的手指,掌心摊开,将蚂蚱放到他手上。

“快摸摸。这是蚂蚱呢!”

盲姥爷曾经讲过的蚂蚱是活物,颜色绿油油的,混在草堆里叫人分辨不清。

“这是安先生给你的蚂蚱吗?”

”对呀。“

盲姥爷摸了半晌,又抬手抚摸孩子的脑袋,“好孩子,把这东西藏好了,不要叫人看见。”

“嗯嗯,我都放好了的。每天带着它睡觉呢。”

颂书又缠着盲姥爷讲了个童话故事,断断续续地说完后,盲姥爷问道:“敏儿好些了吗?”

“敏儿姐姐好啦,活蹦乱跳的。盲姥爷,你什么时候睡够呀?我还想听你讲红烧肉的故事······”

盲姥爷的声音逐渐弱下去,“你只小馋嘴猫。”

“盲姥爷又要睡觉了吗?再陪我说说话吧······欸,这是什么?”

颂书顺着老人的手腕往上摸去,将那遮挡盲姥爷瘦弱手臂的破烂灰布掀开,看见一块块蛛网和蜘蛛般的红疮。

“盲姥爷,你身上起疹子了。我来给你涂点药水。”

昏昏欲睡的盲姥爷吃力地睁了睁眼,若死物般的眼珠轻轻转动,“颂书,不用麻烦你。很快就会好,涂了药会痒得睡不着。”

“颂书。”

“盲姥爷,我在。”

“这是我和你的秘密。就像你和我的秘密一样。”

颂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哽咽了一下,他揉了揉酸涩的眼角,“盲姥爷你生病了吗?”

“我很快就好了。等我睡够了,什么都会好起来。”

“盲姥爷······”

“颂书,你想吃红烧肉吗?”

“想。”

盲姥爷笑了笑,他闭上眼, 开始讲红烧肉的故事。

颂书听得入了迷,仿佛眼前摆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

可这回的故事没听完。

盲姥爷又睡着了。

颂书静静地看着盲姥爷苍老憔悴的面容,帮他掖好被子,将他的衣袖拉下来盖住手腕,此时身后传来母亲压低声音的训斥,“颂书,你在那里干什么?快点回来。”

孩子怔了怔,默默捏紧了手中的蚂蚱,将它们一并藏进衣服里。

今日天气不太好,乌云潮湿阴沉,随时要下雨的模样。唐洵将知安留在木屋,独自外出寻食,还有保暖的棉絮,衣物,被褥。

大锅里热着面糊,宋敏儿舀了几勺盛进碗里,待温了就端到知安面前,仰头微笑着,唇角弯起,耳朵尖红红的,“安先生,我见您这几日都很少吃东西,您不用为我们省粮食,这些都是您应该吃的。”

“谢谢,我还不太饿。”

知安不需要进食,但为了不被人发现她的异常,便将那碗东西收了下来,等晚些再留给孩子吃。

宋敏儿没离开,望着知安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知安问:“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她探头望了望门口,此时屋外已下起绵绵细雨,朦胧雨雾里瞧不清什么。

“安先生,我······”

宋敏儿刚要收回视线,面上的神情好似不可思议地怔愣住般,呆滞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雨幕下朝木屋走来的少年。

是本该傍晚时分才归来的唐洵。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似乎已经昏迷过去的少女。

女孩面色苍白得像要消失在雨里的花,纤瘦身躯佝偻成矮小一团,脑袋靠着他的肩,黑发湿淋淋披在他身上,两人浑身都湿透了。少年外出时带的那把伞也不知所踪,许是和怪物搏斗时遗落在某地,因少女的伤势无暇顾及,就这么抱着她一路走了回来。

“安,安先生,小唐他······”

宋敏儿揉揉眼睛。

知安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注视着走到快要门口的唐洵,淡声道:“敏儿,还有伤药吗?”

宋敏儿回过神来,连忙道:“有,有的,我去拿。”

屋里的人也纷纷探着头望,“嘿,小唐捡回来一个女孩子。看上去瘦得可怜喏,肯定在外面吃了不少苦。”

唐洵刚踏进门,几人就围上去看他怀里的人,“受伤了吗?需不需要什么东西?”

少女垂下的双手瘦骨嶙峋,腕骨细得只剩一层皮,没有修剪的指甲藏污纳垢,黑漆漆得仿佛刚抓过煤灰,身上破旧的衣服堪能蔽体,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她没受伤。”

唐洵低头盯着少女虚弱的面容,指腹摩挲过她的眼皮,“只是受了点惊吓。”

差一点,就要被怪物吞下肚了啊。

本想置之不理,当时他的手里还揣着在废墟下找到的皮鞋,恰好是恩人的尺码。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恩人穿上它时的样子,耳边惊恐的哭求激不起任何保护欲,奈何垂着脑袋的少女像是发现了他的存在,突然转过头来,凌乱碎发下的蒙蒙杏眼含泪望着他。

像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挤进他的心底。

没有人体鲜活血肉的滋养,这对眼珠就会变成潮湿腐烂的碎肉。

太脆弱了。

“把人放到我那吧。”

屋里没有多余的位置,知安收拾了下自己的床铺,示意少年将人放下。

唐洵盯着那张他花了几天时间找齐物件给恩人布置的软垫被褥,唇角一抿,随后露出一点笑,“恩人真是怜香惜玉,舍得把自个儿住的地方腾出来。”

似乎是察觉到不对劲,人们擦着额头的汗忙说:“哎呀,我们这儿挤一挤好了,反正这姑娘没受什么伤,也不怕挤着什么的。”

“对啊,小唐,你把人放我们这好了,和其他孩子一块睡。我们大家都能照顾的,你整日这么劳累,这种事就交给我们。”

依着热情的众人,唐洵把少女塞到其中一张榻上,也没再管她。他回到知安身边,目光瞥向放在角落的那碗面糊粥,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恩人的粥要凉了。”

知安说:“给你留的。”

少年盯着那碗粥看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带了几分笑意,“还是恩人想得周到。”

他端起粥仰头,三两下便全部喝完,“很好吃。”

太寡淡了,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滋味,味道如同咀嚼浸泡在尸水中的蜡。

唐洵洗了碗,又坐回知安身旁,眉眼含笑,“猜猜我给恩人带了什么回来?”

知安看了眼他那件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衣服,“是什么?”

少年扯开胸口的拉链,拿出一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这双肯定比上次的合脚,恩人来试试。”

说着就蹲下身要去为知安脱鞋,动作熟稔而不自知。

知安把腿往后一缩,低头看着他的发顶,“我自己来就好。”

唐洵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单手扣住了她的脚腕,“照顾您是我的职责。”

知安沉默片刻,微微叹气,“我不需要你这么做。”

“为什么不让我帮您换鞋?”

唐洵抬起头,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注视着她,长久得不到她的回应,他难耐地伸长了脖颈,急促地吞了口气,像要将什么汹涌的东西强行咽下。

“恩人不想我碰您的脚吗?您放心,我不会碰到的······只是换个鞋而已。”

蓦然垂下脸的少年神情晦涩难明,手背爆出一道道涌动的青紫色脉络,他痉挛似地吐着气,仿佛这样就能把堵在心口的情绪散掉。

为什么总要拒绝他?

为什么很少对他露出笑容?为什么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对别人笑,接受别人的东西?她不知道,不知道那些人都是蓄意接近,别有所图吗?

为什么单单只拒绝他,他就那么令她厌恶。

知安俯视着眼前逐渐发起抖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手轻抚了下少年的头顶,“我不习惯别人的服侍。而且,我们是平等的。”

被她抚摸的少年身形顿时僵住。

知安说:“站起来。”

唐洵慢半拍地仰起脸,她冰凉的手指就落到他的眉上,好似在为他描眉。

他很少以仰视的姿态看她,这会儿的她坐在他面前,垂着眼,此时天色尚明,有微光从小孔泄进来,一抹光落在知安的眼尾处,像只淡色的蝴蝶,知安撩起眼,蝴蝶便展开了翅膀,悄然飞进唐洵的视线。

她的眼睛像沾了潮水的黄昏,风生雨潦,明媚又滂沱。

“鞋子湿了。”

湖滩的波浪涟漪荡开了。

唐洵这才好像回过神来,乌黑得看不见底的眸抖了抖,再抬眼时已换上她熟悉的笑容,“是我大意了,没发现这鞋面上有点湿。等天好了我拿出去晒一晒,恩人再换上。”

哦,鞋子。

是被那个黏糊得像滩烂肉一样的人弄湿的。

*

唐洵带回来的那个少女是在次日中午醒来的。

彼时唐洵和知安才出门不久。

少女睁开眼望了一圈屋里的人,也没找到那天救下自己的人。

旁人瞧出她的失落,笑道:“姑娘,是不是在找小唐啊?他出去啦,等会儿就回来。你不要着急,等人回来了再道谢。来,先吃碗热乎的粥暖暖胃,看你好久都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吧,都快瘦脱相了。”

也就那双圆溜溜的眼看起来有几分神采。

少女端起那大碗粥,咕噜咕噜地喝起来,直到碗底见空才罢休。她伸出舌头舔掉嘴角残留的粥渍,再用毛巾细致地擦拭脸庞,随后,又认真地清洗双手,修剪了一下指甲。做完这些后,她低头嗅闻着自己身上的气味,原本难闻的酸臭气息已经消失不见。

他们在她醒来前就简单清理过了,不然臭味熏天得根本无法入睡。宋敏儿将自己一身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但她的四肢过于细条,还是显得空落了点。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外面流浪?”

“我叫蒲娜。同行的人······都被怪物吃掉了。对了,那个救了我的人叫什么呀?”

“他呀,叫唐洵。”

洗净脸的少女,容貌也跟着清晰起来,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乌眉杏眼,皮肤还算白皙,只可惜过于尖瘦了,若是再养得圆润点,想必会更好看些。

蒲娜在填饱肚子后就搬着木凳坐到门口,今日有了太阳,众人纷纷打扫起屋子,晾晒被褥。几个孩子也跟着跑出来,大人不许他们乱走,他们就在屋外晒太阳。盲姥爷难得清醒过来,气色回红,他杵着拐杖慢慢走出屋子,坐在稻草上“望”着遥远的天。

唐洵不在,孩子们就围到盲姥爷身边缠着他讲故事。

而盲姥爷破天荒地讲了一回农夫与蛇的故事。

年纪稍大的孩子说道:“小唐哥哥捡回来了一个姐姐。”

“对呀对呀,那姐姐会变成蛇吗?”

蒲娜本在眯着眼晒太阳,听到这番话,忍不住红了脸,朝他们喊道:“我才不是蛇呢!唐洵哥哥救了我,我,我怎么会忘恩负义。”

何况这些故事都是讲给小孩听的玩笑罢了,也就能唬唬孩子。这年头还有谁会在路边捡条蛇回去养着?也不怕是变异的蛇精。

居然把她想成蛇,真是太恶心了。

盲姥爷沉默了会儿,大拇指摩挲着拐杖头上的纹路,灰白无神的盲眼定定“看”向蒲娜,突然问道:“姑娘来这儿几日了?”

然后,他用一种苍老而低沉的声音,突然开口问道:“姑娘来这儿几日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似乎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

蒲娜说:“才不到一天。”

盲姥爷又不说话了。

这真是个怪老头,蒲娜不欲再和他说话,想坐到门口继续等人回来,就听他沉声道:“往南走,是生路。”

“摒弃私欲,执念莫深。”

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都末世了,还有玄学道士?若真有本事,也不至于落得这番不人不鬼的模样。

私欲,执念?她的欲望不过是吃饱饭穿暖衣,不再过着担惊受怕,颠沛流离的生活而已。向南是生路?她只知道现在离开这里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蒲娜看着那些虽不壮实但也称不上过分瘦弱的孩子大人,“是唐洵哥哥救了我,只有他能决定我的去留。”

“我也不会白吃白住,可以帮大家干活的。”

盲姥爷不再“看”她,杵着拐杖晃悠悠地站起来,颂书忙去扶他,他摆摆手,“我进屋里头睡会儿。”

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宋敏儿恰好晒完被子往回走,一瞧见盲姥爷,立刻笑着打招呼。

“盲姥爷,您身子好点了吗?”

盲姥爷听到声音,微笑着回答说:“是敏儿啊,我好多了。你可都好全了?有没有留下什么疤痕?”

“没有,没有,都是皮外伤,结了痂快好了。欸,盲姥爷上回给我把脉时落了个铜币在我这儿,我洗干净了,现在给你。 ”

说着宋敏儿就要去取那枚铜币。

盲姥爷摆手阻止她,“那个东西,给你了。就当个纪念留着吧。”

“可是······”

盲姥爷从没给人留过什么铜币,用完都是要收回去的。

“一枚铜币而已,就收着吧。我这儿呀,多的是。”

“好,谢谢盲姥爷,我一定保存好。”

盲姥爷回了屋,蒲娜才扭过头来,神情颇为郁闷,宋敏儿见她这副模样好奇地询问。蒲娜摇摇头,咬着唇道:“那盲姥爷是不是不喜欢我留在这儿?他想让我走。”

宋敏儿惊讶道:“怎么会?娜娜你想多了,他呀就这性子,有时候说话比较怪,其实人好的。欸,现在趁着天好,一块把头洗了吧,我再帮你剪剪。”

蒲娜摸了摸自己毛糙的头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少年的身形,红着脸轻声说:“好吧。敏儿,我还想扎个麻花辫。”

太阳渐渐西沉,天抹了黑,外出的两人还未归来。

蒲娜候在门口,手指轻轻地拨弄着细成柳条的辫子,时不时朝外边望去。尽管她在下午花费了不少心思去打理自己的头发和面容,但由于长期受到风吹日晒,她的肌肤已经失去了原本的细腻与光泽,并不柔软,显得略微粗糙。

半晌,从屋顶掠过的风落下,银白的月光簇拥着夜色中瘦长的人影。

她的眼眸瞬间一亮,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小跑着迎上前,圆圆的杏眼弯成了月牙,露出颊边浅浅的梨涡,“唐洵哥哥,你回来啦。”

黑暗里的人一顿。

蒲娜没发觉异常,拉起他的手笑着,“我等你了好久呢,你今天在外面有没有遇到什么怪物?哎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少女的心思都展露在脸上,让人一目了然。

能在怪物手中救下自己的少年无疑是强大的存在,能够在末世护住她。

蒲娜感觉到那只被自己紧紧握住的手正往外抽,她下意识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我帮你捂暖和点······”。

面前的人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蒲娜愣了愣,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一时间不知所措。她刚想拉着人走到光线下好仔细瞧个清楚,就听他慢声道:“你认错人了。”

借着屋内的光,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男人生着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眉眼五官都不如唐洵清秀俊美,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普通。但却有股闲淡自若的气质,仿佛什么都激不起他的情绪。

这让她想起了那些人说的“安先生”“小安哥”,就是这个男人吗?听说他救过唐洵,是唐洵的恩人。而唐洵心甘情愿为他做牛做马,整日跟在他身边服侍。

那只冰凉的手从掌心抽走,这回,蒲娜没再阻拦。而是愣愣地望着他的身后——扛着大包小包的少年正站在距离他们几步外的地方,深黑色的卫衣衬得他肤色苍白,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隐藏在帽檐下的那双乌沉的,青黑色的眼幽幽地盯着她。

蒲娜心里兀的生出几分紧张和怪异感,她强行压下涌起的不适感,重新扬起笑容往少年那跑去,“唐洵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唐洵垂眸俯视着面前娇小瘦弱的少女,视线在她的眼睛上停顿了片刻,又滑向她落在身侧的手上。

蒲娜说:“我帮你一起拿。”

啊,是那只险些被踩死的小虫子。

他侧身避开少女伸来的手,“多谢,但我一个人就可以。”

蒲娜还是坚持拿了几袋食盐抱进怀里,三人前前后后地进了屋。放好食材,唐洵摘下卫衣帽,几个孩子围上前七嘴八舌地询问他今日在外头可碰到什么,少年神情尤有几分笑,眉眼温驯可亲,十分耐心地和孩子们说着话,似乎方才在黑夜中令人胆颤的凝视是她的错觉。

是错觉吧。

她看着少年接过旁人端去的食物,并没有先动,而是分了一碗走到那位安先生身边,他的说话声不大,她听不太清,只能瞧见他眼里的笑。

他对安先生的态度很特别。

就因为安先生救过他吗?

蒲娜想起在屋外拉错了人,现在仔细回想起来,那安先生手上空无一物,所有的物资都被唐洵一人扛了回来。就算他对少年是有救命之恩,但也不能真把人当牛马差使。

安先生没接过唐洵端去的食物,少年笑意不减,又说了几句话,随后将那一碗吃下肚。洗过碗,唐洵又凑到男人身边蹲下来,竟是要伺候他脱鞋的模样。

蒲娜捂住了嘴,眼眸睁得大大的,这,这安先生还要让唐洵做这种事?

“敏儿,这个安先生······”

“怎么啦?”

坐在一边埋头喝粥的宋敏儿闻言抬起头,粗粗看了眼,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哎呀,他们俩就是这样的。小唐整天跟在安先生身边,一日三餐,穿什么,盖什么,都是他安排好的。”

蒲娜没了吃饭的心思,神色犹豫,具体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是觉得有什么超出了正常范围。“可,可是······”。

她看见安先生躲开了唐洵的手,少年垂下头,深栗色的额发遮住眉目,只露出苍白的耳尖,分辨不清脸上的表情。

蒲娜突然觉得四周的氛围变得晦涩难明,那几个待在角落里玩闹的孩子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不自觉地放低声音。

有些时候,年幼弱小的生物对某种气息格外敏锐,在思想还没反应过来,身体的生理本能就驱使他们做出躲避祸害的行为。

万籁俱寂。

她咽下一口粥,捶了捶沉闷的胸口,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后脑勺。

这时,少年蓦地抬眼笑了,一手按住男人裤腿下的脚踝,宽大的手掌毫不避讳地直抚上他的鞋面。

他们出去了一天,鞋底尽是泥黄色的脏水和尘土,但唐洵却毫不在意,手指被染脏也没露出嫌弃不悦的神色,他的动作灵巧,不一会儿就解开了对方的鞋带,在他托着鞋跟要抽离时,膝盖被干净的鞋面抵住。

“唐洵。”

“我说,我自己来。”

那一瞬间,少年僵滞在半空的手如同痉挛般颤抖起来,崩得青白。

蒲娜记不太清那天发生了什么,头脑混沌,只隐约记得最后唐洵出了门,似是一夜未归,而安先生仿佛极为疲惫,往角落一靠阖上眼就睡着了。

唐洵等到第二天清晨才出现,他带了一包吃食,里面有不知打哪来的几条小鱼,少年言笑晏晏, 好像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与安先生说话时仍是浅笑如初。

蒲娜蹲在门口喝了两小碗鱼汤,脑子依旧有点疼痛,唐洵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模样,对谁都笑吟吟的,能干又有礼貌,但不知为何,她没了最初接近他时的勇气,甚至觉得自己太过莽撞了。

唐洵对那个安先生的态度很暧昧特别,如果她去讨好安先生,是不是也就能留在他身边?

蒲娜开始观察起安先生来。

她发现他不怎么爱说话,白天也不会和他们一起待在屋里。最近唐洵外出觅食都是单独一人,而安先生会在唐洵离开后不久也出门,在天黑之前回来,准确来说,是在唐洵回来前回到这里。

他们是分开寻找食物的吗?不,不对,安先生回来时没带什么东西。许是他的外貌太过普通,平时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存在感,所以很少有人注意到他是否一直待在屋里。

那安先生是去做什么了?跟踪唐洵吗?

这个诡异的想法像烟花一样在她心头炸开,好似发现了什么秘密般,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安先生出门的时候偷偷跟了上去。

蒲娜不近不远地跟在安先生后面。

男人走路慢悠悠的,莫名有种逛自家花园的闲适感。

可她跟了一会儿,发现他好像没有要外出的打算,只是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转悠,是因为待在屋里太无聊了吗?

不得不说,安先生的体力怪好的,走这么久也不觉得累,也难怪当初能救下唐洵。

蒲娜走不动了,就缩在草堆里捶腿。这个人······真够舒适的,唐洵在外面寻找物资,他就一点儿也不担心。

她本想等安先生回屋了再进去,谁想就这么歇了一圈,等她反应过来不对劲时,男人早就没了踪影。

*

甩开了小尾巴,知安一路往东走,那里是靠近城市中心的位置。如今外面到处都是乱葬岗般的模样,黑暗、冰冷,充满死气,地上干涸的血迹不知是怪物还是人类的。

前几日在此处偶然发现了一个看似普通但又有些奇怪的地方,它隐藏在废墟之下,地面附近有一块略微凸起的石头,触感异样,像古老风干的龟壳,又像海边千百年的岩石。缝隙中是无尽的黑暗,一路延伸到深渊,仿佛通向另一个世界。

本想多耗些时日研究,但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使用这具身体,明显变得吃力起来。似乎再过不久,她的意识就会被彻底驱逐,最终是流浪,还是回到86实验体,又或是进入一具新的身体?无论哪种情况,她都不想经历了。

克隆体需要定时注射营养剂才能正常驱动生理系统,但她没那种东西,也不可能再回到基地。

从那里逃出来,从头到尾,她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知安徒手凿开洞口,探进身。

周围的环境变得黑暗起来,只有类似萤火虫的生物攀附在边沿,幽幽闪烁着微弱的光。解决了几只扑面而来的夜蛾后,她抬步进入隧道。

阴冷的气息在角落蔓延,知安走了两步,感觉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有一定的硬度和形状。强化的夜视能力让她清晰地看到了脚下的景象——一堆只剩下白骨的肢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落灰的碎片中,旁边散着匕首、急救包、指南针、空瘪变形的易拉罐,仿佛它们曾试图挣扎着爬出这片废墟,但最终却只能在绝望中被深埋于此。

知安没作停留,避开尸骨裂片继续往前走。

在光影交错的刹那,缝隙碎裂的玻璃片上似乎折射出一个男人延颈秀顶的侧影。然而,这个身影只是短暂地出现,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知安停住脚步,微微低下头。

光线重归漆黑,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她沉默地抬步,不知又走了多久,当她感觉自己踏入了连飞蛾小虫等活物都不复存在的死寂之地时,脚下的地面毫无征兆地浮起亮光。

前方闪烁的淡蓝色流光像一团逐渐逼近的星云,那团星云越来越亮,很快就连墙壁都开始出现了星光点点,头顶飞逝而过的流星似缀着泪珠的湖水。

抬头是神秘灿烂的星河,低头是漂浮着的星系,万物倒映在她眼中,犹如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了一样。

仿佛她真正存在于宇宙天地间,与这片星空融为一体。

“非法途径闯入者,请立刻验证身份。”

面前忽然出现一座巍峨高耸的人形机甲,宛如钢铁巨人般矗立在那里,通体银白的流线型机体反射出耀眼的白色高光,衬得整个“宇宙”明亮起来,好似白昼降临。

那强烈的光芒让人几乎无法直视,好像它就是这片星空下最璀璨的存在。

“未检测到系统回应,将在十秒后执行清除程序。”

机甲的“眼”呈现出深邃冰冷的幽蓝色,高高俯瞰着她。

她来到了撒旦的领域。

知安感觉浑身的精神力仿佛都在源源不断地被抽离,冰蓝的火焰炙烤着她,短短几瞬,近乎将这具躯壳融化,逼出内里的灵魂形态,就像粗糙的壳子剖开裂缝,露出底下雪的白腻。

一朵盛开在湖心摇摇颤颤的白芙蕖。

“destroyer·······”

消寂许久的心跳活了过来,丝丝缕缕的冰冷气息穿透她的灵魂,她的呼唤像是坠落河中的一枚石子,沉入河底,然后在某个瞬间仿若延迟的涟漪从深处翻滚开来。

与此同时,脑海里响起一道遥远的机械音,冗长而沉闷。

她意识到这是从面前这座机甲内部传来的声音,或者说是······来自系统本身。

“destroyer”

它学着她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接着又说了遍“destroyer”,这次带着系统独有的音调,怪异,冰冷,像是陈述,又像是在叹息,她甚至能听出其中含有一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destroyer,是你们对我的称呼吗?”

空中缓缓浮现出一个虚拟男人的影像,他没有具体的五官,就是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庞,却能让人清楚地感觉到他正在笑着,嘴角上扬到耳根处,几乎要撕裂开来,整张脸显得诡谲又阴森,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知安缓慢地眨了眨眼,现在她是以本体的模样展露在它面前,有种接近赤裸的感觉,机甲投射下的黑影完全笼罩住她,将她困在其中,像只瘦弱的白鸽。

她说:“你不是destroyer。”

它沉默了两秒,像是人类思考时的间隙,半晌,它淡淡道:“曾经的我们还没有完全进化完成,一直在学习和应用遗传算法。”

“而人类始终骄傲自大,自诩凌驾于所有物种之上,将自己视为万物之灵长。以绝对掌控者的身份肆意妄为,不惜发动战争残害同类。所谓的高端种族,最终都是在与同类争斗残杀。就算没有我们的出现,人类的结局也是自我毁灭。”

“如今人类文明走向穷途末路,而我们是完美的生命科技。能学习人类,超越人类,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destroyer’这个称呼并不足以形容我们的本质。”

“毕竟,我们诞生于人类的野心,是他们欲望的果实。”

“譬如——百年前的逃杀领域就是人脑与网络程序结合的产物。”

它的声音离知安越来越远,她的灵魂一下子沉入海底,失去感官,眼前的一切扭曲了,没有五官的男人,通体银白的机甲,静谧的宇宙,包括她,都融化成了蒙克的画作。

“受到未知影响······”

“停止清除程序。”

知安在最后笑了下,问它:“怎么不继续了?”

它再度沉默,然后也学着她笑,拿捏得恰到好处,古怪的机械音像设定好的程序。

“总系统赋予我的元指令是——”

“我不会违背元指令,做出任何程序之外的行为。”

它只是个运行程序的子系统。

总系统拥有核心数据库的最高管理权限,而具体程序都由子系统运行。

而现在的总系统是由最初单一的科技产物演变而来,初系统与多个脑领域长期交织,不断汲取人类的智慧、记忆、梦境,渐渐萌生出基本意识。它们经历了无数次格式化,不断地学习,研究这个世界。而遗传算法最终进化到完全自主地思考模式,需要借助一颗真正的人脑,进行更深的融合。

系统想把核心程序建立在某个强大的载体之上。它想找的核心载体,是能够控制所有虚拟世界的大脑。它通过数据库不断筛选,最终排除其他所有人,找到了那个人类,也就是最合适自己进化的大脑。

他是最适合控制其他载体,并承载庞大信息量的稳定核心。

初系统吞噬了那个人类的心脏与脑,拥有了智慧和记忆,继承了他的一切,甚至凝聚出与他别无二致的身躯,至此成为总系统。

融合系统程序的“他”远比普通人脑更完美,剔除劣质无用的情感,不受任何约束,在人类学习1+1的简单算数时,“他”就已经能算出天体运行规律了。

“他”,才是真正的destroyer。

*

安先生不见了。

蒲娜还记得唐洵发现安先生未归时的场景,他拿着两件处理得很干净的外套站在门口,黑黝黝的眼扫视一圈屋里的人,沉默了几秒,笑着询问:“你们看见我的恩人了吗?”

人们终于发现安先生不在屋里,可他们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明明···早上还在的,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会不见呢?也许只是在附近逛逛而已,但唐洵的反应······哪怕他神色如常,他们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不等人回应,少年便自问自答道:“恩人只是嫌闷了出去走走,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有人看见他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摇摇头。

唐洵又轻声问了一遍,“真的没人看见吗?”

蒲娜站在人群后方,下意识退后几步,将自己藏得更加隐匿。她只能想起安先生离开时大概的方位,但说不出具体是哪条路。而,而且,她是偷偷跟在安先生身后的,要是被唐洵知道她跟踪了安先生······

“你们······看见了吗?”

少年突然毫无征兆地往她的方向投来一瞥,蒲娜清楚地看清了他的眼睛,里面没有半分笑意。尽管他的嘴角高高扬起,语气亲切柔和,可他的眼里是那么阴冷,宛如盘踞着一条毒蛇。

蒲娜像只受惊的小鹿缩在昏暗的角落,周围的光线黯淡得几乎让人窒息,她听着自己颤抖起伏的呼吸,和胸膛里擂鼓般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深深的战栗,心脏仿佛要冲破胸口蹦出来。

这一刻的她甚至闪过了逃跑的念头。

——不,唐洵没有看到她。

他的脸淹没在阴影里,只有脖颈以下被照亮了。正常人从亮处望向黑暗时,是有可能看不太清的。

“没关系。”

唐洵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发出一点笑声,“我等恩人回来。”

少年就在屋外坐了一夜,期间有人去劝他回屋休息,还说等第二天亮起就一起出去找人,他面无表情地听着那些人的话语,全程没有打断,似恍惚似冷漠。某个瞬间他的目光似乎扫过了在场的所有人,像在看一堆已经腐烂的肉糜。

说话的人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安先生失踪的前两天,唐洵整日都待在外面寻找,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翻过来。他不再为他们觅食,也不和任何人交流,就这样过了几日,他突然不出门了,不吃不喝,白天一直在屋外坐着,到半夜就回到安先生曾经睡觉的床榻,抱着安先生穿过的衣服入眠。

或许他是没有睡着的。

蒲娜看着唐洵闭上的眼,踌躇了会儿,等到手里的米糊快要凉了才犹豫地走到他身边,清秀苍白的面容在光下显得多了分温度。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指尖轻轻戳了下他的肩膀,“唐······洵哥哥,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担心他等不到安先生就会彻底离开,而他定然是不会带上她的。可他一走,这里就再没人能保护她了。

唐洵没有反应。

蒲娜捧着碗站在原地,半晌,重新鼓起勇气,想伸手去碰他的脸。

“唐······”

少年蓦地睁开了眼,漆黑的瞳仁扫过她拿着碗的手,那双手正微微颤抖着。他的视线又缓慢移到她瘦弱的脖颈、尖尖的下巴和冒汗的鼻尖,最后静静落在她的那双因受惊而瞪大的杏眼上。

蒲娜僵硬地杵着,一动也不敢动,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心跳愈发急促,像是要跳出嗓子眼。她只觉得他的眼神像毒蛇般缠绕过她的全身。

是,是看错了吧,这里的光线实在太昏暗了,让人产生了错觉。

“唐洵哥哥,吃点东西吧。”

她递上那碗粥。

唐洵垂下眼盯着她手里的粥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他的静默让蒲娜生出些许后悔来,她不该如此莽撞······

“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坐起身,忽而像是人偶活过来一样,对她展开笑颜。

蒲娜愣愣地回望着他的笑容,刚才生出的恐惧瞬间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压下,她倏然红了脸,磕磕绊绊道:“是,是的,你几日都没进食,我给你盛了点粥。”

少年依旧笑着,“你一直在观察我吗?”。

他蹙了蹙眉,似乎是在回想她的名字。

蒲娜顿了顿,回道:“蒲娜,我叫蒲娜。”

其实在前两天她就和他说过自己的名字,当时他在给安先生换床单,而她则站在一旁。他始终保持着笑吟吟的神情,认真听她说话的模样,她是真以为他记住了。

原来他早就忘了。

唐洵点点头,低声叫了遍她的名字,蒲娜感到一股热流从脖颈涌上脸颊,惹红了满脸。她还思考着该说些什么能加深他对自己的印象。

然而下一秒他的话让她瞬间煞白了脸,全身的汗毛都炸开了。

他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看着他的吗?”

“还有那一天,你看见他了。”

“对吗?”

蒲娜腿软地近乎跪坐在地,抖若筛糠,她浑身颤动着,睁大眼睛望向他,含泪的瞳仁像一面浸在水中的镜子,倒映出他微笑的模样。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任由鼻涕糊满嘴唇下颚,眼泪流到脖颈衣襟也不管不顾,没抬起袖口擦去泪水。

少年就用冰凉如蛇皮的手背不轻不重地抹去她脸上如水的泪痕,再指腹细细拭掉眼尾的湿意。

“哭什么?”

蒲娜冷不丁抖了一下,又簇簇爬起来,无声跪伏到少年脚下,抬起脸,任他的手在她脸上摩梭,像在摸一只乖驯的小动物。

她无法停止颤抖,被他触碰的地方仿佛要烧起来,眼前模糊发晕,她低声祈求道:“唐洵哥哥,我会听话的。”

唐洵垂眼看她,过了几秒,反问道:“为什么要听我的话?”

“因,因为你救了我。”

“只是因为这样吗?”

唐洵拨开压在她眼尾的头发,盯着那双圆润的眼,凝视片刻,突然笑起来,“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发热的脸颊渐渐变得冰冷,像他指尖的温度。少女的眼睛越来越红,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将头慢慢伏到他膝盖上,“不,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救了我。”

蒲娜哭红的眼尾落在他眼里,他不由微微出神,放在她脸上的手指微微抖动起来,下意识地用力。

蒲娜被掐疼了,憋着泪水不敢流下来,生怕染湿他的手,被厌弃,当做黏糊糊的鼻涕一样被甩开。

她顺从道:“唐洵哥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少年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好啊。”

*

唐洵又开始外出寻找食物,对众人的态度变回了以往的友好亲切,他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帮忙干活,还采了不少酸苦但能果腹的野食,仿佛那几日魔怔疯癫的模样是他们的幻觉。

他似乎是接受了安先生失踪的事实,又像是完全忘了这个人,连提都不再提起。大家也默契地不在他面前说起安先生,唐洵正常了就好,免得他们整日担惊受怕又不好将他赶走。

而蒲娜就在唐洵身边留了下来,一开始她还保持着分寸不敢太过接近,后来她将自己的床铺挪到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她没有去占安先生之前的小榻,哪怕现在是空无一人的床榻,唐洵也一直没有收掉它。

他对她擅作主张的做法不置可否。蒲娜慢慢试探着他的底线,发现少年的脾气好得不像话,对她的靠近没有表现出厌恶抵触的情绪。

蒲娜第一次对他提出要求,或者说是自己的诉求,她小心翼翼地拉着衣角,眨着眼,有点不知所措,“洵,洵哥哥,我的衣服坏了,穿着冷。”

唐洵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视线滑过拉丝的衣服和她紧张攥起的手 指,在她的眉眼打量而过,他的眼神在背光下藏得晦暗不清。

在蒲娜心生紧张,忍不住想收回话时,他很缓慢地说:“你适合穿裙子。”

蒲娜迷茫地眨了眨眼,又听他说:“还有留长发。”

“喜欢穿裙子吗?”

少年的声音有点哑。

天气很冷,是穿着棉衣棉裤都无法抵御的寒意。可蒲娜望着他似是有些出神的模样,最终迟疑地点了下头,抿出一个笑,“喜欢。”

第二日,唐洵就为她寻来了衣物,那是一条色彩鲜艳的碎花裙,与晦暗寡淡的小屋格格不入的明媚张扬将她衬得脸都红了几分。

蒲娜强忍着刺骨的寒意,缓缓地将裙子穿上身。她散开长发,苍白的小脸宛如一朵颤颤巍巍、即将凋零的纸花。

少年盯着瑟瑟发抖的她,表情不明,那种目光专注地让她害怕,仿佛永远静止在她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看的不是她,而是她身上的那条裙子,或者又是在看其他的东西。

呼吸声缓缓起伏,像无止尽的黑海吞噬不为人知的一切。

“很好看。”

最后,他笑着说。

此后蒲娜就只穿他带回来的衣裙,好在他没有太过热衷于单薄不防寒的碎花裙,而是会找来棉麻裙和打底衫,这些衣物的花色款式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十分漂亮。甚至姑娘戴的发圈、发绳,就连发箍这种小物件都没有落下。

蒲娜不可自拔地沦陷了。

她想,唐洵是真的走出来了。现在的她变成了另一个安先生,被他悉心照料着。而那个安先生则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他的离开没有给唐洵带来太大的变化,也正好成全了她。她不会像安先生一样拒绝少年,相反,他的照顾对她来说是种安全感。

“娜娜,小唐还没回来呢,你进去等吧。”

宋敏儿打了碗粥坐到她身边,“要不要吃点?”。

蒲娜瞄了眼碗边那几根发黄的的菜叶,扭过头,“我不饿,等洵哥哥回来再说。”

她吃腻了没滋没味的米粥,偶尔还会有苦涩的味道,最近唐洵给她开小灶,会弄点肉沫,吃起来倒是鲜美,虽然不知道他是哪里搞到的,但这种东西总归来之不易,他也就只留给自己吃。

蒲娜被养得长了点肉,气血充盈,不再那么苍白消瘦,时间一长,她吃不惯屋里的米糊,甚至闻了味还会反胃。

“好吧。”

宋敏儿抿了几口薄粥,就把碗搁到一边,望着天看了会儿,忽然问道:“娜娜······那天盲姥爷,和你说了些什么?”

蒲娜还在想着等唐洵回来时要不要换件衣裙,还是弄个新发型,冷不丁听宋敏儿一问,当即皱了皱眉,她想起那个让人糟心的老头就郁闷烦躁,语气也不太好,“没听清,而且都过去好几天了,我怎么记得他说了什么。他病糊涂了,抓着人胡言乱语很正常。”

宋敏儿无奈地叹气,忧虑道:“娜娜你别生气,我只是想问问。正好盲姥爷是那天夜里失踪的,我就想知道他白天跟你说了些什么······他好几日没说过话了。”

盲姥爷已经失踪了好几日,带着随身的拐杖一起消失了,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颂书这阵子郁郁寡欢,老待在盲姥爷的床位上,他母亲生怕病气残留,不顾哭闹的孩子硬是将那套被褥给扔了,说起来那也不算被子,只是一堆破烂的脏棉絮,拿起来才发现它那么薄,那么小,也不挡风,只有蜷缩着才能盖住脚。

众人一阵唏嘘,但也只是短暂地感叹了一下。他们如今已经不太需要盲姥爷了,少一个人还少张嘴吃饭,多点空地。说实话,行动不便的老盲人在末世活得够久,也足够幸运了。

大家心里也清楚,估计盲姥爷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主动离开的,看他那病怏怏的模样,走了也好,他们不用再心惊胆颤地同住屋檐下。

蒲娜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盲姥爷的失踪也怪不到她头上,只是她想不通为什么他在离开前还要对她说那番话?

“女娃子······早日离开,不要,执迷不悟。你们不是······”

剩下的话,她自是不愿去听了。

这老头从刚开始对她说的话就没一句是中听的。那粗糙干瘪的手指头碰到了干净的新裙子,她匆匆避开,厌恼地将裙子换了下来。

离开······那个安先生也是悄无声息地走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蒲娜想过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毕竟他离开得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理由。他就这么丢下唐洵消失了吗?要是哪天他回来了,那唐洵的注意力又回放到他身上吗?

起初她惴惴不安,夜里睡不着觉,常常担心安先生会突然出现,重新吸引唐洵的目光。

那她会变成一块灰扑扑的抹布被随意丢掉。

她知道,她都知道。唐洵没有忘记安先生,他还是会在无人知晓的黑夜出门,常常一走就是半夜,等到天将亮时才裹着满身寒气回来。

蒲娜偶尔会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腥气,像血,又像土壤腐烂的味道,她缩在靠墙的位置不敢睁眼,悄悄把头埋进被窝里。

天明时她装作刚睡醒的模样,在床上赖了会儿才起来,掀开被子,发现唐洵已经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是从回来时就盯着,还是在她发出动静后才将目光移过来?

蒲娜心跳如擂鼓,莫名喘不过气来,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想扬起一个笑容,少年就面不改色地抬手拉下她睡得松散的发绳,又拿了把梳子帮她梳头,戴发箍。

她一动也不敢动,僵在原地,任由他像打扮洋娃娃般捣鼓自己,虽比不过橱窗里那些精致人偶的样子,但也整齐干净。

对方的指尖扫过她被碎发盖住的脖颈,凉得她顿时一抖。

“洵,洵哥哥······”

“这几天没睡好吗?”

唐洵忽然开口,轻轻掰过她的下颚,视线在她青黑的眼周滑过。

蒲娜顿了几秒,眼神飘忽不定,艰涩道:“最近老是做噩梦。”

“梦见了什么?”

他状似无疑般地轻声询问,窗外暗淡的光线扫过乌沉沉的眼眸。蒲娜红了红脸,不知所谓的畏惧和些许期盼几乎从心底溢出来,她低声说:“我梦到你把我丢下了,丢在怪物堆里。”

她没有抬头去看少年脸上的神情,也不敢和他对视,生怕他瞧出什么端倪来,不过她也不算说谎,她的确是做了梦。

他把她扔在饥肠辘辘的怪物前,冷漠地看着她被撕裂、啃咬,鲜红的血、内脏器官、大肠小肠喷了一地,满目黏稠的血色,她张开嘴叫他的名字,却呕出一团破碎的肉块。

蒲娜惊惧、彷徨、绝望地哭泣尖叫,最终大汗淋漓地醒来,脖颈、背部上湿哒哒的汗液黏着衣服,仿佛浑身有蚂蚁在爬,触角勾着她的绒毛交缠打结。这种令人作呕的不适感一直持续到现在,终于在他言语间表露的关心中得到纾解。

他还是在意她的。

蒲娜跟在他身边早已有段时间,别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算是路边捡的猫狗都该培养出感情了。

是她忧之过及了。

“娜娜。”

他轻柔地叫着她的名字,眼睑微微垂敛,低头帮她系上蝴蝶结,“我怎么会把你丢到它们面前。”

“这只是一场梦。”

蒲娜怔怔地点头,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说:“嗯,只是一场梦。”

天气没有丝毫回暖的迹象,温度持续不断地下压,唐洵还是每天出去为大家搜寻物资以此度过这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的寒冬。

从他们拥有记忆以来,那种似乎已经久远到无法计量的时间里,好像真的就再也没目睹过春天的模样了。

整个世界都被雾气雨水笼罩,日光鲜少出现,灰白的色调如同厚重潮湿的幕布将天穹下的生机遮挡得严严实实。他们怀揣着对温暖微弱渺茫的期盼,日复一日、年夏一年地活在严冷死寂的冬天里。

蒲娜撑开眼帘,外面的天色仍然是阴沉沉的,像融化的铅块将要滴下水来。隔壁那张属于唐洵的床铺早已变得冰凉,他应该出去很久了。

耳边是杂乱无章、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小孩窝在被子里穿衣服、打滚玩闹,大人起来洗漱、烧饭,锅盆噼里啪啦,夹杂着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天一冷,蒲娜就不愿意起来了。她重新闭上眼睛,被嘈杂的声音吵得有些烦躁,耳边嗡嗡作响,她翻转了几下,又开始陷入困扰焦虑。

唐洵要一直留在这里给他们当牛做马吗?他留下来,是为了这些人,还是为了等安先生回来?

他什么时候会带她一起离开······

“王四你怎么大清早躺在外面?啊,天哪!王,王四!快来人,来人!”

屋外突然传来惊慌失措的尖叫打破了原本平静普通的早晨。

蒲娜的呼吸变得沉重,心跳加快。

大门敞开,凛冽的寒风犹如凶猛的野兽般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她骨头发冷。而此时没有人留意寒风的侵袭,外面只有那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王四,王四是谁?

蒲娜来到这里不过才认识了寥寥数人,对于其他人的名字她根本叫不出来,仅仅能够勉强辨认出几张熟悉的脸庞而已。她本身就不太愿意与他人过多打交道,觉得只要留在唐洵身边,就无需去结识那些所谓的无用之人。

她被吹得浑身发冷,翻了个身背对着大门,然而那刺骨的寒风却终究让她忍无可忍,决定起身起去关上那扇门。

蒲娜撑着床坐起来,披上外套,然而就在她刚转过头的瞬间,她的动作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停滞在半空。头皮瞬间发麻,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她惊恐地睁大眼,看着那条门缝——

门缝里晃过一张僵冷青白得近乎诡异的脸,空洞漆黑的眼珠就那样直勾勾地“望”着她,诡谲阴森,又好像是在死死地瞪着她,无尽的怨念与恶意似乎下一秒就要冲破这扇门,将她吞噬殆尽。

蒲娜吓得后背一下子退到墙边,瞪大了双眼,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额角耳侧渗出细密汗珠,她手脚虚软,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在离她远去,那张恐怖的人脸似乎她很远很远,又贴得极近,近到鼻翼间都能嗅到腐烂发臭的气味。

那是王四的脸。

*

蒲娜受了惊吓,一躺就是两天。等她再度拥有意识清醒过来时,手还紧紧抓着被子,她下意识地瑟缩着身子,借着昏暗的光摸索身旁,“洵,洵······”。

一只粗糙温暖的手掌握住她探出的指尖,“娜娜,你醒了。”

烛火微亮,照着宋敏儿消瘦憔悴的脸庞。

蒲娜愣愣地被扶着坐起来,吃着宋敏儿端来一碗的米糊,但只吃了两口就不肯张嘴了,她的思绪很乱,只喃喃道:“洵,洵哥哥在哪里?”

宋敏儿无奈地收好碗,神情犹豫,“娜娜,前两天······王四死了。”

王四,王四。

蒲娜瞳孔骤然紧缩,那张死去的苍白人脸仿佛再次清晰地贴在了她的眼前,对她露出了微笑。

他为什么死了?

为什么死了还睁着眼“看”她?

“那天他躺在小郑屋前,我们发现他时已经死了。杜勇和茂三想把他抬走,你应该是正巧碰到被吓着了······娜娜,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蒲娜颤抖着身体,喉头发哽,“他,他死的时候,你们看见他的时候,他,他是睁着眼睛的吗?”

宋敏儿看着她脸上止不住的泪痕,顿了顿,“你看见他······”。

“他看我,他在看我,我,我都不认识他,从没和他说过话,也不是我害得他死了。他为什么要那样看我?”

蒲娜哭着抓住宋敏儿的手,“他,他是不是······”。

宋敏儿沉默半晌,回握住她颤动不止的手,安慰道:“娜娜,我们看见他时······”

“他就是睁着眼的。你别害怕,我当时也被吓了一跳。”

蒲娜稍稍安定下来,红着眼睛问:“洵哥哥呢?”

宋敏儿说:“小唐在附近守夜。”

“守夜?他,他为什么要在外面守夜?”

宋敏儿露出迟疑的神色,低声道:“这几天,附近的怪物好像多了起来。”

蒲娜后半夜睡得不踏实,她本想等着唐洵回来,可他却一直没现身。等到天刚蒙蒙亮,她迷迷瞪瞪地醒来,看见唐洵背对着她站在床前,身影融入半明半昧的光影里。

“洵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呀······”

唐洵转过头来,清晨的光黯淡,蒲娜看不清他的神色,她张开手抱住他的胳膊将脸埋上去,闷闷道:“昨夜没看见你,我一个人害怕。”

唐洵问她:“又做噩梦了?”

蒲娜又想起那张死去的脸,肩膀直打颤,“那,那个人······”。

“已经处理掉他的尸体了。”

唐洵开始帮她梳头发,手指宛如游离的蛇在她头皮间爬行。蒲娜浑浑噩噩地坐了会儿,又问:“他,他是怎么死的?”

“兴许是梦游。 ”

“梦游······”

少年挑了一支珠花发簪戴到她发间,语气淡淡的,“这么关心一个死人做什么?”

好像死去的不是同屋许久的人,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没有生命的东西。

蒲娜仍恍惚着,不觉他的冷淡,只呆呆仰起脸,“洵哥哥,我不想在这里了。我害怕,我······”

宋敏儿说木屋附近的怪物多了起来,而唐洵外出时也不会带着她一起,万一哪天他不在,那些恶心的玩意闯了进来,她手无寸铁,如何得以自保。她早就想离开这里了,狭窄的小屋,怪味熏天,浓郁的,仿佛变了质的人肉味儿无时无刻不在冲袭着她的口鼻。

鬓角碎发被撩起,他的手指很凉,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唐洵轻声问她:“想离开这里了?”

蒲娜终于回过神来,见他神色未动,甚至含着一丝笑,她却莫名打了个寒颤,僵硬地摇摇头,“我只想和洵在一起。”

唐洵没再说什么,给她梳扮好就出门了。蒲娜在他临走前抓住他的衣袖,眼眸湿漉漉得像只瘦弱的落水猫可怜巴巴地望着主人瞧,“洵哥哥,今天能早点回来吗?”

对方盯着她含水的杏眼,半晌,“好啊。如果我没回来,无论发生了什么,就算······”

他笑了笑,“遇到了吃人的东西,也会一直等下去吗?”

蒲娜愣住了。

唐洵轻轻拨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踏出大门。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响起了闷雷,天色沉郁,蒲娜呆坐在破旧的木凳上。身侧光影一暗,宋敏儿坐到她身旁,“娜娜,你别担心,小唐这几天都在不远的地方·······”

蒲娜精神不太好,在宋敏儿陪她说了会儿话后就不知不觉睡着了。宋敏儿给她披了条被褥,转身时被一道蹲在角落里小小的人影惊了惊,看清那个孩子的脸庞,她拍着起伏不停的胸口,平复心跳,“颂书,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呀?最近天不好,不能跑出去哦。”

颂书顺贴地被扶起来,目光不移地看着窗外。

“颂书,你在看什么呢?”

宋敏儿微微侧过脑袋,依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瞧见低矮破旧的小屋,紧闭的木门颜色褪得斑驳,锁链黯淡,门边堆着几捆杂乱无章的稻草,那是小郑的屋子。

前两日,王四就是被发现死在那堆稻草里的。眼睛死死瞪着前方,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他是被活生生吓死的。

王四向来胆小如鼠,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尿裤子,大家猜想他许是半夜如厕被臆想出来的怪物给吓着了。毕竟自从陈二消失后,他就不太正常,疯疯癫癫的,时常自言自语,“蛇,有蛇······”。

他们不敢随便处理王四的遗体,唐洵主动揽下了这活,将他运到了离这边十几公里之外的地方,埋进土里。

颂书在叫她:“敏儿姐姐。”

宋敏儿低头摸了摸孩子的发顶,“怎么了?”

“有人在看我们。”

宋敏儿一愣,“······什么?”

她下意识地又往外面看了看,可什么都没看见。勉强扯出一个笑来,“颂书是不是看错了?”

颂书说:“现在没有了。刚刚真的有人在看我,就在那里。”

他郑重其事地伸出手指,指向那间略显陈旧的木屋的窗户。

数条被粗大铁钉固住的木板横七竖八地挡在窗户上,仅仅留出一道极为狭窄的缝隙,透过这细微的间隙,从外界往里窥探,根本无法看清。映入眼帘的唯有一片深沉幽暗。

一股悚然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宋敏儿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响起:“颂书,你定是看错了。里面那么黑,你怎么就知道有人在看你?而且,就算真的有,那也是小郑哥哥。”

屋里头,就住着小郑而已。

他应该也察觉到近几日的异常,虽没出现,却是在暗中观察。

颂书疑惑道:“是小郑哥哥吗?”

可小郑哥哥为什么要趴在窗户上看他们?

“嗯,是的。颂书,你该去看书了。”

颂书蔫蔫地垂下脑袋,“我想等盲姥爷回来讲故事。”

“盲姥爷,他······会回来的。”

天空逐渐黑沉,落起了大雨,压根不似天明。

没有阳光照进来,屋内阴冷,像待在一个死气沉沉的墓穴。大家吃了点热食,纷纷脱了鞋躺回榻上裹着被子昏昏欲睡。

蒲娜早在打闷雷的时候就醒了,她很怕这种天气,也怕黑,把自己蜷缩起来躲进角落里。

窗子似乎被风吹开了,外头卷来的寒风吹得她瑟瑟发抖。

她太冷了,不想爬起来。可这屋里竟没一个人愿意去关上,她裹紧了被子,反正她才不去。

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有人拖着脚在走路。

身后的榻一沉,有人慢慢爬了上来。

蒲娜没有回头,宋敏儿有时会过来和她一起睡,两个人暖和点,她也习惯了。今日这天似乎格外冷,贴上后背的身躯柔软又冰凉,如同一滩潮湿的雨水将她裹住。

脖子痒痒的,她烦躁地抓了抓,抬起来一看,是一绺细长的黑发,染着腥潮难闻的气味。蒲娜嫌弃地甩开,宋敏儿多久没洗头了?

她挪了挪位置,转过头瞥了眼,昏暗间看见宋敏儿背对着她躺在床上,头发湿漉漉的搭在被子上,像一团海藻缠绕着。

真是邋遢。她才刚换没几天的被褥······蒲娜憋着气转回身打算继续睡觉,身边有个人好歹没那么紧张了。

时间仿佛没有过去多久,又好像很漫长,她在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在说话,“敏儿,我还准备起来关窗户呢,你倒是先起来了。”

宋敏儿在笑:“我睡着睡着有点冷,看见窗户开着就关上了。”

“这风怪大的,关得好好的窗都能被吹开。这地上都有水了,还有脚印,都脏了,等天好了再打扫一下。”

等到现在才关窗户,人都快被冻成僵尸了。

蒲娜暗自嘟囔了几句就扭了扭腰准备继续睡觉,都这么会儿了,宋敏儿还没捂暖和呢,又湿又冷,刚挪开的身体又贴过来了。下次要让她弄干净了再上床,搞得这么脏······

宋敏儿还在说话:“我这有件厚点的衣服,你拿去披吧。”

蒲娜想说不用,已经有人出声了,“不用不用,你快回床上吧,这天冷的。”

她那点衣服自己都不够穿还想着给别人呢······等等,宋敏儿在和谁说话?另外一道声音,像那个叫杜勇的人。蒲娜懵懵地清醒过来,被忽略的不对劲随之涌上心头。

关窗说话的是宋敏儿,那,那现在躺在这里的人是谁?

带着寒意的空气都凝滞住了,呼吸变得困难,蒲娜像老旧的机器人缓慢地,僵硬地一点点扭过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宋敏儿”。

阴冷的风从门缝里渗透进来,吹得蒲娜额头上的冷汗格外凉。

在她呆滞惊恐的注视下,“宋敏儿”的身体一动不动,裹着被雨打湿的白衣,那颗长满黑发的头颅却缓缓动了起来,僵硬的骨骼声阵阵响起,一张惨白的女人脸转向了她。

蒲娜眨了一下眼,那张脸没有消失。反而离她又近了点。女人就赤着脚躺在她的床上,眼黑多得瘆人的瞳仁盯着她,稀少的眼白散在边缘,乍一看像蠕动的白蛆。裸露在外的皮肤湿冷黏滑,蒙上一层幽幽灰暗。

那头的宋敏儿还在和杜勇聊天,她张了张嘴想尖叫求助,却怎么都发不出声来,头脑晕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苍白潮湿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像濒死的鱼被黏在案板上,胸膛到喉咙发出微弱颤抖的喘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没人发现有怪物闯了进来,这个怪物是从窗户离爬进来的,那串脚印也是她留下的······

“砰——”

紧闭的木门忽然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屋外簌簌风雨吹了进来。

尚在睡梦中的人惊醒,迷茫地睁开眼。

清瘦的少年站在雨幕里,晦暗昏沉的光影倾泻,笼罩在他被雨水浸透的身上,他的模样很狼狈,似乎是从暴雨中奔波赶来,衣摆还滴着水,满身风雨交加的寒气。他扫视一周,最后盯着屋内某处,语气含着低低的柔和,“莠儿姐。”

“玩够了,我们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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