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由时(一) (第2/2页)
战争已经打响。在东春门的广场里,炑宸想既然已经警告过鼓吉宫不要外出,加上西庭是计划里最后攻占的地方,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先找到流落在外的甄息瑶和烊宋,再赶回鼓吉宫。
万一叛军杀上了鼓吉宫也没关系,只要鼓吉宫投降,她们就会安全。
一刻都不能再虚等,他拔腿跑向了金寒宫所在的东庭,懵然不知西庭那边,畑宥拗不过锦妃,在小主坚称只去玩一小时的软磨硬泡下,鼓吉宫一行人在谷时五分抄中西门和中东门的近路,浩浩荡荡去了明园。
是他低估了所有人,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没有原则和底线。
结果竟是,没有一个人选择投降。
当他最后找到甄息瑶时,已经是贵时半了。他急忙回到鼓吉宫,殊不知鼓吉宫已被血洗。他跪坐在前苑,两眼发黑,心如刀割。
始终被鲜血吸引的噬血酸鸦“呀呀”叫着,从守望楼飞下来。
疲惫不堪的炑宸施法取信,只有短短一行:“为师在图治宫。”
入主裒城的计划,谢姚冯是明面上的军师,但实际上整个行动,从内到外,皆是椿国与皇殊暗中策划的。而手握大权的海心铎看似身份不明,其实同样来自椿国。她在真师手下做了很多年的影卫,前些日子恢复了自由身,但又因某种原因毛遂自荐参与了这次的计划。
炑宸无法违抗师父,因为他还有无法舍弃的人。他走进仆舍,换了一套衣裳,将红令牌收进臂甲,普通令牌挂在外面,对鼓吉宫的正门拜了三次,祈愿自己永不超生。
在炑宸心里,椿国的师父和弟弟是他的家人。
鼓吉宫也是他的家人。
他不曾想过背叛她们,可是此刻面对烛安的质问,他苍凉地问:“我是谁,重要吗?”
“重要。我要知道你是谁。我要知道你到底是谁!我要知道你为什么可以那么狠毒。我们与你朝夕共处,同吃同喝,你却绝情到把我们通通杀死!”
“我不会杀你。”
“你这样,和杀我有什么区别?”烛安讽刺地笑,两行泪无声流下。“我这样,和死人有什么区别?”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背叛我们?为什么?”
“我生于椿国,我的师父是椿国真师。此次行动,师父不方便出面,由我代劳。烛安,我并非存心离开鼓吉宫,我没有想过害死她们。”
这种平铺直叙的解释让烛安更心如死灰。
“没有想过?你爬到了这个位置,难道不是机关算尽?怎么会算错算漏?”
炑宸无力地笑了,眼角忍泪,抬高了下巴。“造化弄人。”
她狠狠掴了他两巴掌,不接受他轻飘飘的一句“造化弄人”。今晚有多少无辜遭殃的人,他的罪孽就有多深,休想推卸责任!
平日的炑宸乐于助人,对小动物也有爱心,根本不是这般冷血。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至极,这种感觉她以前也感受过一次。
是什么时候了?什么时候感受过?
她乍然想起很久以前的受训日子。
“是!”他如此爱惜他的长发,剪掉后却没有一丁点的不开心。
仿佛终于解开绑在木桩上的陈年绳结,烛安找到了那个忽略已久的答案。
那个绳结从来不需要被解开,她分明只需要把绳结往上推,绳结就可以简单地离开木桩。
她花了一辈子才解开这个绳结,原本该是醍醐灌顶的重大时刻,解开那刻她才幡然醒悟。她白白浪费了无数光阴,枉枉挥霍了所有时光——
在一件昭然若揭的事上。
她不敢相信又无比笃定,“你不是十九,你是冒充的。”
那个第一次见面时留着长长的刘海,常常低着头的男孩,是十九。
那个喜欢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孤僻男孩,是十九。
那个从湖中救起她的男孩,是十九。
他是十九。
眼前的你,不是。
如果你顶替他成为了十九,那么……
“十九在哪?”她近乎绝望。
炑宸喉咙苦涩,不说话。
她自顾自问道:“你杀死了他,对吗?你连对我们有恩的大皇主都杀得了,更何况是区区一个小孩。”
他眼里漾过浅浅的委顿,没有否认。
烛安觉得自己快窒息而死。虽然她和那个十九只相识了短短几天,但是他救过她一命。
她一直以为这些年都是在报恩,结果现在命运却告诉她,她是在认贼作兄。
她好想笑,即使再也不可能因为快乐。
“这种习俗在纶国较为少见,在片国和椿国则是婚庆传统。”他对椿国的事物尤其熟悉。
“这了不起的药,叫六星弹。”当年埋葬中毒的小猫尸体后,说这话的他眼里充满骄傲。
仅仅因为裒城的她们不是椿人,所以就活该被赶尽杀绝?
烛安随手抓起花瓶挥向炑宸。
炑宸闭上眼,没有躲。
可是花瓶没有碎。
她的手停在半空,使多大的劲都挥不下来,全身也像被人点了穴脉,不能自由行动。
听闻有脚步声趋近,炑宸顿然开眼,将烛安护在身后。
他说了四个字,但烛安听不懂,是椿语。
“师父,不要!”
较之炑宸刚才在图治宫里有一瞬的真法失控,这一次的施法者没有任何失手。
烛安料想,定是如假包换的椿国真师了。
原来被人控制是这样可怕,神识清醒却只能任人鱼肉。烛安感到有源源不断的充盈力量从身后传来,但这种力量并不会进入她的体内,而是在她周围形成坚厚的屏障,阻断一切空气、光源、希望,让她明白施法者强盛恐怖,是她望而莫及的九霄云外,能够将她活活憋死。
炑宸再次蹦出两个字,语气急促。“不要!”
虽然语言不通,但烛安能猜到他说了什么。
何必呢?
何必惺惺作态?
片刻之后,开口的是一道从未听过的声音,大概说了两三句话。
一个人之所以会对一段记忆感到难忘,是因为那段记忆里面有令人无法忘记的因素。
而终生难忘的记忆更是如此。
椿国真师已经修炼多年,理应年纪很大,但他的声音如涓涓细流,和缓绵延。与真师平日装出、炑宸假扮的低沉厚实截然不同,他的真声婉转,直达心灵,比小纪子专门练过的美声还多一层清澈之感。
烛安看不到他,却对这样一把声音印象深刻。
难怪他要炑宸代他出面。要是不小心暴露了真实声音,人们一定会过耳不忘,以后再干什么勾当就不好找替身了。
不过也不对。
真师行走道上多年,没人赞过他声音好听,那就代表他一直隐藏得很好,不会贸然露馅。现如今敢在烛安背后用真声,恐怕是因为留不下烛安了。
炑宸就是知道师父的心思,才会恳求:“不要!”
对方沉默须臾,回应:“灰,计划还未完成。为师给你三分钟的时间,如果她执迷不悟,唯有死路一条。”
真师离开房间之后,真法随之消散。
饶是听不懂,烛安的敏锐直觉也能告诉她,真师只是暂时放过她,如果继续呆在这里或伤害炑宸,她还是会死。
看着颓然跪在地上对师父言听计从的炑宸,他能只身来到千里之外的纶国,过着两种不辨黑白的间谍人生,在背后唆使操控甄序琅谋权夺位,却依然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连保谁救谁都只能去求人可怜。
烛安愤而打翻六星弹的箱子,百余枚药丸轰然摔落,恰如脱线的佛珠。
世事如棋局局新。
她还要爱,还要恨。
还要活着看到今天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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