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叁伍 —— (第2/2页)
眼看着其中未被剪掉羽翼的雄鸡,便要向我直直飞来,那一向眼疾手快的沈初一,便就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将其死死揪住。紧接着,他便手忙脚乱地制止起那些纷纷将要飞出的鸡群。
约莫过了好一会儿,这院子才又恢复了平静。
而终于意识到这背后真实原因的我,则急忙一边吐着嘴里的鸡毛,一边支吾到:“不……不好——”
顾南之却冷冷开口,打断了我的话语,“沈初一。”说罢,他的视线却又落在了一张贴在里屋门上的黄符,“我需要你尽快画一张村子的地图,包括山后的鱼塘和墓地,尽量画得详细一些。最近有哪些住户是身体不舒服的,尤其是有老人的,都要在地图里特别标注。”
听到这话的沈初一,一边吐着嘴里的鸡毛,一边转过了身来。
见到顾南之在端详门上的黄符后,他便又笨拙地开口说到:“那张符纸是之前安排和处理村里白事的先生,特意留下给我的。我也不懂这些,但既然是先生给的,我也不太好……”
他没有将话说完,顾南之却也没有开口回应。
顾南之仅是扭头冷冷望向了原本就手足无措的沈初一,而沈初一见了那眼神后,便俨然是如临大敌一般,慌张地又支吾到:“只是……地图画出来了,你们可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了……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就去画,但可能需要些时间……”
说罢,他便快步走到了顾南之身边。
而内心再三犹豫之后,他还是又向后折返了一步,并伸手试图揭下门上的那张黄符。但临了,他却还是不禁又望向了一旁的顾南之——对其意图心知肚明的顾南之,便立即直言不讳到,“假的,扔了吧。”
听了这话的沈初一,则不禁咽了咽口水。
紧接着,他一把将那黄符撕下,并俨然落荒而逃一般进了屋子。
但似乎里面有什么事情耽误了他,沈初一进去了许久,里面都再不见任何的动静。
于是,我们三人只得一同跟了进去——谁知,屋内竟是一片狼籍,像是被盗贼狠狠光顾了一番一样。躺在右侧挂有蚊帐的床上的老妇人,嘴里更是正不停地胡言乱语着。
而沈初一此刻正坐在床边,满脸焦急却又不知所措。在用余光瞄见了我们以后,他这才失魂落魄般开口到:“对……对不起啊三位。我妈又做噩梦了,这个样子,真是让你们见笑了……”
他这话音落下,我便不禁又向床上的老妇人看去。
只见,那老妇人将自己裹在厚实却早已破破烂烂的棉花被里。身形佝偻而矮小的她,深深陷在床铺里,而其脖颈则被身上的被子牢牢缠绕着。她仿似还在熟睡一般,双眼微闭,神情柔和,呼吸均匀,可嘴却一直张着——那从她喉里囫囵着的字眼,便连续不断地从其嘴中迸出。
她裸露在衣物与棉被外的肌肤,因其久久不见阳光的缘故,苍白得如同白纸一般。更加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她的十指上,遗留着仿佛是无论怎样都清洗或代谢不掉的青黑色污渍,那污渍俨然就已是成为了生长在她指上的黑斑一样,在其剩余惨白的肌肤对比下,格外扎眼。
而沈初一又摇晃了一下她的身体,却也没让她醒来半分。
事实是,准确说来,是她此时此刻的身体,竟像极了一团可以肆意形变的果冻。消瘦异常的她,那仿似是挂在她骨骼上的一层皮肉,仅因外界的一丝丝触动,便似水波一般摇荡了起来。
见状,关清垚下意识开口到:“这是——”
却还不等她再多说出一个字来,那似乎是真不愿任外人再多见了那一幕一秒的沈初一,便生硬地将自己强行挤在了他妈妈与我们之间。
迎着关清垚错愕的目光,他闪躲了一下自己的眼神后,还是平静地开了口:“我,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我嘴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非常相信你们。”说罢,就似是又在心里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一般,他最终还是将脚步又挪到了一旁,“我妈生来就是爱体面的人。我,我的意思是,这次的钱,我全部都会付给你们的,明天我就——”
而就在霎那间,关清垚那丫头就明白了对方话中的意思。
于是,她急忙将眼神郑重地又落在了沈初一的脸上。紧接着,她更是急切又严厉地抢过了话,“说了多少次了,你真的不要再说钱的事情了。别的不说,村子里前后请了无数先生过来处理,大家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耐心也被磨尽了。这次如果不是外公让我过来,村子里有人听过「青玄宗」的名号,那我可能都进不了这个村子。”停顿了一两秒后,她又柔声补充到,“况且,外公也交待过我了,这次是不能收你们钱财的。”
听了这话以后,沈初一则立即上前了一步。
随即,试图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的他,一边攥着拳头,一边回应到:“这哪里是你们的问题?我没读过什么书,但我知道这是道上的规矩。有些话不先说明白,我是——”
关清垚则红着脸嚷到:“你要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你要没钱,你妈妈的病,就不治了!?”
沈初一再听了这话以后,不单是他的脸,就连脖子,都旋即红了个遍。
但还不及他再张嘴说些什么,一向冷言冷语惯了的顾南之,偏就沉声开了口:“我不是「青玄宗」的人,我一定会收钱的。”说罢,他又冷冷瞥向了仍旧蜷缩在床的老妇人,“就凭你刚刚所说的,我愿意承诺你,这一次我将尽我所能。”
他这话音刚落,不禁面露出难堪神色的关清垚,便紧蹙着眉头,又似抱怨又似担忧一般,望向了他。
而得了如此承诺的沈初一,此刻当然再没了心思理会旁的。
只见,他猛又上前一步,并伸手紧紧捉住了顾南之的双手。但就俨然觉得如此还远远不够一般,他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就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这才如释重负一般开口说到:“哪怕我是要去借钱……只有你们收下了钱,我才能心安。”将脑袋垂下的他,是很难被看见表情的。但他刚刚的话语声中,却充斥着十分清晰的,着实难再被他隐藏起来的颤抖。
就面对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我不禁感到了一丝恍惚。
我有些不大能够理解,这样一个如假包换的堂堂九尺男儿,怎么就真的会跪下身来,如此卑微地乞求我们这三个,分明相识还不过一个中午的人。但再一联想起我曾经遭遇过的种种,我忽然就又明白了过来。
我意识到,他此刻的走投无路,比我当初还要令人感到绝望。
我意识到,原来刚刚的顾南之,分明是可以出手阻止他的下跪的——沈初一当然是想得到顾南之亲口的承诺,但他更多的,是不愿让我们白白受了委屈,是不愿自己亏欠了旁人。
而同样是曾有求于人的我,当初将钱财比作是“杀手锏”的行为,竟是因为我想要以此威胁李青木。毕竟,在这之前,在我看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就是天经地义。空手求人的行为,始终就是换不来对方心甘情愿的付出。
再一望向那庄稼汉子此刻无比真挚的眼神,一种无地自容的情绪,很快便占据了我的脑子。
但在羞愧与恍惚当中,我便又看到,被关清垚扶起来的沈初一,急忙用双手死死护在了自己的眼前——到底还是个有泪不轻弹的男人,尽管被发现了,但他还是想死死护住这作为男人的最后一份尊严。我们便也,只能听到他闷闷的声音,从他那双奇大无比的手中传出,“你们,你们要是能用上我的,请你们尽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