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二） (第2/2页)

“他昨两天才跟我提的，我是不怎么同意。跑那么老远，人生地不熟的，岂不是两眼抓瞎。村里有不少年轻人在外地打工，听他们的父母讲，也没挣钱，有的甚至还要家里倒贴，否则过年回家的车票钱都没有。我也没有一口回绝，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做大人的不好肆意插手。我也没有资格说什么，自己这半辈子活像一头拴在田里的牛，走得最远的不过就是县城，那些个大城市长什么样也不清楚。大概全是电视里一样，摩天大厦直入云端，我猜。今天既然说了出来，不妨征询一下大伙的意见。对了，光明，”光明是父亲的名字，老马哥望向父亲，眉头皱得像麻花一样，说，“你结婚前不是在外面闯荡过好多年吗？谈谈你的看法呗。”

国源哥没等父亲开口，抢先一步说：“我觉得完全没问题。先不管打工赚多赚少，能糊口便不算亏；家里的田全给哥哥和嫂子种，也可以增加一些收入，岂不是两全其美。”

父亲听懂老马哥的深意，也明白国源哥的心思，左右为难，一时说不上话。父亲沉默一阵儿，才说：“在我看来，去城市里打工未尝不是一种门路，至少我不反对。我不敢妄称打工有多好，但一定比在家里种田强，只要能找着事干，又有肯吃苦耐劳的恒心。源子也说了，种田靠老天爷赏饭吃，而城里完全不一样，机会要多得多。”父亲接过国源哥递来的一根烟，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着，犹豫片刻，转而把烟挂到右耳上。然后，一口气说完一大串：“我那时候，改革开放还不久，农村掀起了“打工潮”。许多人都像我一样，怀着一颗战战兢兢的心，跟随“农民工大部队”踏进城里。说来惭愧，我打工那几年，因为年轻气傲，今天嫌这个老板脾气臭，明天嫌那个老板吝啬鬼，所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哪个岗位上都待不长。可说句老实话，那几年我也挣了不少，只怪自己大手大脚，花得比挣得还快。当然，一个大小伙，身处繁华，身边没有半个人约束，又没有任何负担和压力，也就见怪不怪了。假使换成现在的我，绝对判若两人。成了家的人，有了责任，有了压力，自然而然会钝化自己的傲气，收敛自己的野性。”

老安伯打趣地问父亲：“打工要有你说的那么好，这么些年你怎么不去呢？”

“安哥，我倒是想去来着，可是，你看我，上有老父是下有幼儿，我能撇下他们不管吗？”父亲解释道。

“这倒是！”

父亲建议道：“如果源子真的去，我有个建议，最好两公婆一起去，有老婆在身边管束他，不至于让他在灯红酒绿的大城市里玩野了心。”

国源哥绝对视父亲为他的钟子期，眼神中洋溢着感激之情。老马哥似乎依然不太同意，眉头依然紧蹙，又不好当众撕破脸，只好频频陪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老马哥说：“现在外头不太平，上半年闹得凶的**才结束没多久，指不定啥时候又出什么事，还是家里安全。”

“井里的鱼养不长，怕摔的孩子长不大。况且**疫情已经过去了，我们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国源哥说。

“小马，”祖父用极其温和的语气说，“如果孩子想去，就让他去吧！你家的源子比我们家光明强，起码会和你商量商量。当年光明对我只字未提，留下一张纸条就走了。要是在外能一帆风顺，自然最好；倘若混不下去，撞了南墙，自会回头。”

父亲尴尬地笑了笑。祖父此话出人意料，或许是当年父亲的出走给他的触动太大。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听父亲提起的：父亲在十**岁的时候，早已辍学帮家里干农活。他厌倦了日复一日的繁重农活，于是在打工潮掀起的背景下，萌生出门闯一闯的念头。他知道祖父肯定不会同意，就在饭桌上留下一张纸条，一声不吭地南下广州。祖父拾起纸条，气得差点吐血。

老马哥缄默无言，一个劲拨弄着手里的花生壳。其他人也不吱声，场面异常尴尬。

终于，后排的鸿伯站起身来，掸掸衣服上粘住的花生皮，讲：“时候不早了，你们聊，我得先回去，不然我家的臭婆娘又该喋喋不休地损我啦！”

父亲笑眯眯地问：“还不晚呀，这么急着走？今天晚上要交公粮啊？”

“交个屁！裤裆里的玩意儿都快缩到肚子里去了。”鸿伯说。

此言一出，所有大人都笑个半死。只有我们小孩，不解其中意，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

鸿伯补充说：“明天有酒吃，二十几里路，得赶早。”

······

接下来发生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困意顿生，趴在祖父的怀里睡着了。不知大家是如何费尽唇舌地劝老马哥，又或者是他自己想通了，总之，他最终同意让国源哥去深圳打工。

第二年，还没等开春，国源哥小两口就背着大包小包离开老家，前往深圳。离开的时候，国源嫂子抱着牙牙学语的儿子，哭得死去活来，迟迟不肯撒手。他们的儿子，大家叫他小国源，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妈妈哭，便也跟着哭。这一幕，把很多人，尤其是女人，都感动得潸然泪下。老马哥骗小国源去买糖，才止住哭声。国源哥的兄长国海哥骑摩托车送他们两口子去乡里坐车。父亲帮忙送行李。我不肯放过任何一次坐摩托车的机会，也闹着一起去了。

我们村子分为上、中、下村，我们家在中村。中村基本都姓王，又根据分支的不同来分割为房，我们家在一房。整个一房总共有十几户人家。在此之前，说来奇怪，村里已经有许多人随着打工潮而背井离乡。我们一房除了已经归来的父亲外，也有好几个外出务工的，但都是单亲外出。从国源哥夫妇离开这一天起，小国源成为一房第一个留守儿童。